周威烈王二十三年的那个秋天,雒邑的天空格外阴沉。威烈王站在宗庙的台阶上,看着九鼎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突然感到脚下的土地轻轻震颤,仿佛有什么古老的东西正在苏醒。“九鼎震了。” 太史官跪在地上,声音发抖。威烈王握紧栏杆,指甲几乎嵌进木雕的玄鸟纹里 —— 那是武王伐纣时的图腾,如今已斑驳不堪。他知道,这不是简单的地震,是上天在警示周王室的天命将尽。就在这一年,他不得不下旨册封韩、魏、赵为诸侯,将三个弑君篡位的大夫扶上诸侯之位,亲手撕开了分封制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威烈王临终前,抓着儿子安王骄的手,气息微弱:“记住,韩赵魏是家臣篡位,咱们册封是不得已……” 话没说完就咽了气,眼角还挂着一滴浑浊的泪。安王即位时,楚国传来消息:楚声王被强盗刺杀了。安王看着奏报,苦笑着对身边的老臣说:“诸侯争霸杀红了眼,连国君都保不住,咱们反倒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这话听起来像自嘲,却藏着说不出的辛酸 —— 此时的周王室,领地只剩雒邑周边百里,军队凑不满千人,连给诸侯定罪的勇气都没了,只能看着齐楚秦晋在中原大打出手,自己缩在破旧的王宫里,像个被拔掉牙齿的老虎,空有天子名号。
安王在位二十六年,大部分时间都在修补漏雨的宫殿。雒邑的王宫年久失修,一到雨天,殿内就摆满铜盆接水,叮咚声像极了王室的叹息。烈王喜即位时,城墙已经裂出三尺宽的缝,只能用木头支着,风一吹就吱呀作响。二年,周太史儋突然求见,说要西行入秦。烈王好奇:“先生为何去秦国?” 太史儋捋了捋雪白的胡子:“当年我的老师老子西出函谷,留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预言,如今周与秦的分合时机到了。” 他见到秦献公时,站在渭水之畔,望着滔滔河水说:“周与秦,当年都在西陲为帝舜养马,后来周东迁雒邑,秦留在西戎,如今已经五百年了。五百年前分开,如今该合了,合后十七年,必有霸王者出。” 秦献公手按剑柄,哈哈大笑:“先生是说寡人有天命?” 太史儋没有回答,只是望着东方叹气 —— 他知道,周王室的天命,早在犬戎破镐京时就散了,如今的预言,不过是历史车轮下的一声叹息。
显王扁即位时,秦国已经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商鞅的变法下蒸蒸日上。五年,秦献公派人到雒邑,递上国书:“寡人称伯了。” 显王看着使者带来的礼物 —— 半车秦椒和几匹粗糙的麻布,手指捏紧了玉笏。按照周礼,称伯需天子册封,可如今秦国直接通报,根本没把王室放在眼里。他咬了咬牙,对身边的侍臣说:“去准备玉珪,寡人要派使者贺秦伯。” 侍臣面露难色:“国库的玉珪只剩半块了……” 显王闭上眼睛:“磨一磨,刻上‘伯’字就行。” 九年,秦孝公派商鞅来求祭肉,那是祭祀文王武王的胙肉,象征着天子对诸侯的认可。显王让庖人从祭案上掰下一小块,用破布包着交给商鞅,看着商鞅不屑的眼神,突然想起当年武王分封时,诸侯们捧着胙肉跪地谢恩的场景,如今却成了笑话。
二十五年,秦孝公在周地会盟诸侯,显王不得不亲自出城迎接。他坐在破旧的马车上,看着商鞅在席间高谈 “废井田、开阡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当年穆公称霸,还曾向王室问礼,如今秦人连表面的尊重都懒得维持,在周的土地上对诸侯发号施令。二十六年,显王再次致送文武胙,这次的胙肉因为保存不当,已经有些发霉,他苦笑着对使者说:“武王若知道后人用这样的胙肉送礼,怕是要从陵墓里爬出来。” 三十三年,秦惠王派人来要贺礼,显王翻遍国库,只能把王后的玉簪掰断一支,谎称是先王遗物。三十五年,再次致胙,他看着胙肉上的霉点,对身边的老臣说:“当年成康之治,刑错四十余年不用,如今咱们连块好肉都拿不出,天命真的不在周了。” 四十四年,秦惠王称王,诸侯纷纷效仿,显王望着宫殿外新挂的 “王” 字大旗,突然想起太史儋的预言 —— 原来 “霸王者出”,是周王室的丧钟,从此天下再无唯一的王,只有各自为政的霸主。
赧王延即位时,东西周已经分治,他被迫迁都西周,住在一座破旧的宫殿里,殿外的卫士加起来不到三十人,个个面黄肌瘦。西周武公的共太子死了,五个庶子为了继承权争得头破血流。楚国司马翦想趁机插手,左成劝他:“直接送地逼立太子,周君若反对,咱们就丢脸了。不如先派人问周君想立谁,再顺水推舟,既卖了人情,又不用担风险。” 果然,周君选了公子咎,楚国使者带着厚礼前来祝贺,赧王看着楚使趾高气扬的样子,想起当年楚庄王问鼎时的场景,如今楚国不仅敢问鼎,连周的储君都能决定,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八年,秦攻宜阳,楚国想趁机伐周,理由是 “周亲秦”。苏代作为周使,连夜求见楚王,跪在殿中说:“大王说周亲秦,其实周人心里清楚,秦强楚亦强,两边都得罪不起,只能虚与委蛇。您若逼急了,周人干脆投靠秦国,把雒邑变成秦的东大门,那时大王的边境可就危险了。不如表面对周友善,让周在秦楚之间摇摆,您既能得到周的感激,又能防止秦周合流,这才是上策啊。” 楚王摸着胡须沉吟片刻,突然大笑:“苏先生果然能言善辩,就依你,不伐周了。” 赧王得知后,对着洛水方向作揖:“多谢先生,不然雒邑又要遭兵灾了。” 他知道,如今的周王室,连生存都要靠谋士的一张嘴,实在可悲。
秦借道两周之间伐韩,周君急得团团转:借道怕韩国报复,不借怕秦国攻打。史厌献计:“您派人对韩国说,‘秦敢借道伐韩,是因为信任东周,您不如给周地、派质子去楚,秦必怀疑周亲楚,就不会伐韩了’。再派人对秦国说,‘韩国强送地给周,是想让周怀疑秦,周不敢不受’。这样两边都不得罪,还能得地。” 周君依计而行,果然两边都糊弄过去。赧王看着史厌的计策,苦笑道:“当年周公制礼作乐,如今王室的生存之道,全靠耍心眼、玩谋略,真是讽刺。”
东周与西周打起来时,韩国想出兵救西周,有人劝韩王:“西周是故天子之国,宫里藏着不少宝器,您按兵不动,既可以施恩于东周,又能趁乱攻入西周,抢走宝器,何乐而不为?” 韩王一拍大腿:“好主意!” 于是看着东西周互相攻伐,坐山观虎斗。赧王站在城头,看着西周的宝器被一车车运出,想起当年成康之际,天下安宁,刑具四十余年不用,如今却连祖宗留下的宝器都保不住,泪水忍不住滑落:“老祖宗啊,子孙不肖,让您蒙羞了。”
楚围雍氏时,韩向东周征兵粮,东周君吓得吃不下饭,召见苏代问计。苏代却笑着说:“君上勿忧,臣能让韩不征粮,还能为您得高都。” 他见到韩相国,故意说:“楚围雍氏五个月了,还没攻下,说明楚军已经疲惫。您此时征兵粮,是告诉楚人韩军也累了,不如把高都送给周,周投靠韩,秦必怒周,断绝与周往来,您用一座空城换周的投靠,划算得很。” 韩相国大怒:“我不征粮就不错了,为何还要给高都?” 苏代压低声音:“高都虽破,却是周的东大门,秦若与周断交,周只能依附韩,您等于不费一兵一卒得了周的人心,这笔买卖,您吃亏了吗?” 韩相国恍然大悟,果然把高都送给东周。赧王看着高都的地图,感叹:“苏代一张嘴,胜过千军万马,可这终究是权宜之计,周的未来,又在哪里?”
五十八年,三晋联合抗秦,周派相国入秦,却因秦轻视,走到半路就返回了。客卿对相国说:“秦想知道三晋的虚实,您不如急见秦王,说‘愿意为大王打探东方变故’,秦王必重用您,周就能在秦齐之间周旋,两边讨好。” 相国照做,秦王果然大喜,发兵攻三晋。赧王看着周再次成为诸侯的棋子,无奈摇头:“如今的周王室,连最后的利用价值,都是靠耍心眼得来的,真是悲哀。”
五十九年,秦取韩阳城负黍,西周恐惧,联合诸侯合纵攻秦,秦昭王大怒,派将军摎攻西周。西周君吓得连夜跑到秦国,跪在秦宫大殿,叩头出血:“寡人保不住土地,只能献三十六邑、三万人,求大王息怒。” 秦受献后,把他放回周,赧王看着西周君狼狈的样子,知道大限将至。不久,周君、赧王相继去世,周民听说秦军要来,纷纷东逃,雒邑街头一片凄凉。秦军入城时,九鼎被装车运走,有个老卒指着鼎上的玄鸟纹说:“当年武王铸鼎,玄鸟振翅欲飞,如今却黯然无光,周的天命,真的尽了。”
九鼎入秦的路上,一只鼎突然坠入泗水,秦人捞了三天没找到,有人说:“这是周的天命未尽。” 其实大家都明白,周的天命,早就在诸侯的征伐、天子的妥协、谋士的算计中耗尽了。当秦庄襄王灭东周时,最后一任西周公跪在秦国使者面前,交出传国玉玺,周王室八百年的基业,终于画上句号。
汉兴九十载,汉武帝东巡,在河南找到周的后裔,封他为周子南君,不过三十里地,比列侯还小。当周子南君在洛阳祭祀时,望着残破的周宫遗址,想起太史公的话:“周之兴也以仁,其亡也以弱。” 从后稷教民耕种,到赧王献邑投降,周王室像个疲惫的旅人,走完了八百年的路程。那些在雒邑城头看过的落日,那些在宗庙听过的九鼎轰鸣,那些在朝堂上演过的傀儡戏,最终都成了史书中的几行字。
威烈王册封三晋时的无奈,显王致送胙肉时的尴尬,赧王献邑时的悲凉,都成了周王室衰落的注脚。从 “礼乐征伐自天子出” 到 “自诸侯出”,再到 “自大夫出”,周王室一步步失去了天下共主的地位,却留下了深刻的教训:真正的强大,不是刻在青铜鼎上的天命,而是长在百姓心里的信任。当赧王在秦国叩头的那一刻,他或许终于明白,爷爷显王当年给秦惠王送礼时的无奈,父亲慎靓王临终前的不甘,都是周王室衰落的必然 —— 当权力失去了敬畏,当尊严变成了逢迎,再辉煌的王朝,也会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历史的车轮碾过雒邑的废墟,留下的不仅是破碎的陶片,还有关于仁与弱、权与谋的思考。周王室的故事告诉后人:一个王朝的兴衰,不在于九鼎是否震动,而在于是否能守住初心。当周民最后一次东逃,当九鼎最后一次入水,一个时代落幕了,但那些在乱世中挣扎的周君、谋士、百姓,他们的故事,永远在历史的天空下回荡,提醒着后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唯有民心,才是最稳固的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