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潘岳轻轻呢哝了一声,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五年未见,她长大了,神情也更加从容娴雅,不过那双眼睛还是和他记忆中描摹的一模一样,让他从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已经笃定:她是杨容姬,是他的未婚妻。
杨容姬轻轻一挣,潘岳这才发现自己仍然紧紧握着对方的双手。他瞥见那双皓白如玉的双腕上被自己攥出的青紫之色,慌忙放开了手,又惊又愧地道歉:“对不起,我……”至于“我”后面应该说什么,他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只能讪讪地垂下了眼睑。
杨容姬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少年,看到他苍白的脸上忽然升腾起红晕,就仿佛阴郁的天空忽然点亮了两朵红霞,整个天地都刹那间生动明亮起来。她见过他在上巳节掷果盈车的魅力,也见过洛阳大街上他率众抗命的风采,那时候的他言语举止无不优雅合度,因此她从未想到过,他羞窘起来的时候,竟会如同一只迷路的小鹿,那么天真而单纯。
不过更令杨容姬震惊的是,虽然只在五年前见过一面,他竟能在第一眼时认出自己来。这意料之外的事件打破了杨容姬原本平静的心绪,如果他没有认出她的身份,他们之间反倒更容易相处一些。
“我去煎药,你们好好休息。”杨容姬刻意加重了“你们”两个字,随后对一旁的温裕点了点头,出门去了。
“安仁,你认识杨小姐?”温裕好不容易等潘岳的视线从杨容姬的背影上收回,奇怪地问。
“算是……认识吧。”潘岳避重就轻地回答,庆幸自己可以借着伤势,回避温裕的问题。毕竟杨容姬也是世家千金,独自居住在这荒僻山野之中并不便对外张扬。
“我也觉得你们早就认识。否则若是别的女子,第一次见到安仁必定不会像她那样平静。”温裕的用词相当收敛,其实他真正的意思是,若是别的女子邂逅潘岳这样绝美的少年,表情不外乎惊喜、痴迷、娇羞种种,而杨容姬的反应,实在平静得太过刻意,仿佛在掩饰着什么。
“嗯。”潘岳对温裕的评价不置可否,心里却在暗暗揣摩杨容姬方才的表情,不由恼恨自己五年后与她重逢,竟是这般狼狈失态。他小心地在床上挪动了一下身体,发现伤处虽然作痛,却已不似先前那般难以忍受,很显然已经上过药了。
“也是我们运气好,能遇见杨小姐。”温裕坐在潘岳身边,开始述说情况。原来潘岳和司马攸掉下的石缝虽然不算很深,潘岳伤重之下仍然失去了知觉。司马攸爬出石缝走到官道旁,终于等到了四处寻找他们的温裕。他们回到石缝想要救出潘岳,却发现那里多了一个素衣少女,正在检查潘岳的伤情。原来少女经常会下到石缝之中采药,这才留下了可供攀爬的绳索。
少女自称姓杨,和师父一起住在不远处的茅舍里,因为潘岳的伤势不宜拖延,少女便提出先将潘岳送到自己的住处,自己有药材可以为他治伤。温裕原本有些犹豫,司马攸却担忧潘岳伤势,冒险答应下来。少女提出为司马攸也看一下伤情,却被司马攸婉言谢绝,待到潘岳情况平稳后便坐车离开。
此刻见潘岳已醒,温裕心道此地不可久留,便走出茅屋,向正在拣配药材的杨容姬拱手告辞:“既然杨小姐认识安仁,我也就不隐瞒他的身份了。我现在就带他离开,日后再报答小姐的恩德。若是有人来询问安仁的下落,还望杨小姐能够保密。”
“你不能带他走。”杨容姬皱了皱眉,放下手中的药材,“他摔落时一根肋骨有轻微的开裂,经不起山路颠簸,还是在这里静养才好。”
“可是……”温裕迟疑了一下,终于咬牙说,“可是安仁现在惹上了一点麻烦,留在这里只怕会连累杨小姐。”
“我这里很僻静,就算是派军队搜索整个邙山,也难以找到。”杨容姬说到这里,又补充了一句,“何况,治疗棒疮骨伤我很在行,你未必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大夫。”
“那我问问安仁的意思。”温裕琢磨不透面前这个少女的心思,只怕她是被潘岳的姿容所迷才说出这番话,便折回房中,将杨容姬的意思转告了潘岳。
“她真的……让我留下来?”听到温裕的话,潘岳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就在温裕想点头附和这不妥当的时候,潘岳却忽然开心地笑了起来:“那好,我就留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温裕一愣,却不仅仅是因为潘岳陡然昂扬起来的声音。自从五年前潘岳被剥夺司马攸的伴读资格后,一直郁郁寡欢,温裕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发自肺腑的快乐笑容。就仿佛世人对他姿容的追捧,对他辞章的赞赏,都及不上那个素淡面容的少女稍稍流露的一点关切。
仿佛明白了什么,温裕点了点头:“既然安仁你如此信任杨小姐,我就把你留在这里了。我先回去向二公子复命,回头再将一应用度之物送过来。”
“好,让桃符别为我担心。”潘岳得了杨容姬一句话,身上的伤似乎都不疼了,脑子一亢奋,连带思维也清晰起来,“对了,桃符究竟说了什么,让大将军发……这么大的火?”
“这个我也不知道,估计除了二公子和大将军,谁都不知道。”温裕想起自己离开时司马攸的光景,心中颇为自己这位主君担忧,却只能劝慰潘岳道,“不过大将军一向最疼爱二公子,估计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那也是。”想起十多年来司马昭对司马攸无可比拟的宠爱和器重,潘岳也略略放下心来,“你劝劝桃符,暂时别再为我惹恼大将军,反正我打也挨了,人也跑了,桃符有的是时间慢慢为我求情。”
温裕点头应下,心中却为了那句“有的是时间”失笑。看这个样子,潘岳不仅是借坡下驴要在杨小姐这里住下来,还准备赖上很长一段日子了。
想不到一直对周围的莺莺燕燕漠然无视的檀郎,居然会对如此清幽素净的女子倾心爱慕。温裕轻轻摇了摇头,心想这个消息要是传出去,整个洛阳城中不知有多少女孩儿要痛断肝肠,眼泪只怕会让洛水都涨上三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