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吾人之拘挛,飘萍浮而蓬转。
——潘岳
夏季的天气总是变得快。晌午时还晴空万里,下午时分却仿佛巨笔滴下墨汁,在天幕上渲染出浓浓淡淡的乌云,一层层遮蔽了所有的日光。忽然,一阵大风刮过,吹乱了书案上堆积的文书奏表,等潘岳站起身关上窗户时,黄豆大小的雨珠已经密密匝匝地砸了下来。
这场雨来势不小,不知要下到何时才会停止。司空府内的僚属们原本就因为贾充忙于嫁女之事而有所懈怠,此刻见散衙时辰已近,便趁着雨势还未大作,三三两两起身回家。
潘岳坐回自己的书案前,因为本日的差事已经处理完毕,就随意翻开了朝中最新抄出的表章。还没看上几个字,就听坐在自己附近的韩寿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问:“安仁,现在雨小些,还不走么?”
“过一阵子再走。”潘岳微笑回应。
“又要等着去接杨家小姐是吧?”韩寿知道潘岳的底细,不由玩笑道,“你这般温柔体贴,却不知杨家小姐嫁给你之后,还能每天去医馆坐诊吗?”
潘岳一怔,没有立刻回答韩寿的问题。自从杨肇罢官为庶人之后,杨容姬没了以往官家小姐的身份束缚,索性扮了男装,在杨氏家族开设的医馆内为人看诊。可一旦她嫁给了潘岳,碍于潘家的名声,自然不便再在杨氏医馆抛头露面,否则就算婆母邢夫人没有怨言,潘家的其余宗族长辈们也会出来干涉。不过潘岳知道杨容姬的志向,又怎么舍得让她的余生禁锢在深宅后院之内,做一个靠家务打发无聊时光的平庸女子?
想起杨容姬在医馆内为人看诊时纤细却又专注的身影,潘岳只觉得心里一暖,实在是爱极了她那样认真做事的样子。
杨肇的案子了结之后,原本想要回归荥阳老家养老,然而考虑到杨容姬与潘岳婚期临近,便在洛阳为官的次子杨歆家里住了下来,而杨容姬也趁着未嫁前最后一点时间到杨氏家族开办的医馆中帮忙。潘岳思念杨容姬,却又碍于未婚夫妇不得擅自见面的礼法,便假装病人到杨氏医馆求医,想要多见上杨容姬几面。谁知才去了一两次就被杨容姬赶了出来,认真地告诫他以后不可以再上门来捣乱。
“我不是捣乱,是真的生病了。”潘岳赖在诊案前不走,委屈地伸出手腕,“不信神医请看,我这些天总是神魂颠倒,茶饭不思,脑子里总是晃着一个人的影子……”
听到前半句时,杨容姬将信将疑地伸手想要搭上潘岳的脉搏,待听到后半句,她的脸倏地一红,隔着诊案一把推开潘岳的手含笑骂道,“公子这病我无能为力,还是另请高明吧。”
“没法另请高明。”潘岳眨了眨眼睛,压低声音笑道,“高明们都说了,我这相思病,只有你这位杨家女神医能治。”
“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油嘴滑舌了……”杨容姬见有病人进门,顿时羞窘,双手用力把潘岳往医馆门外推,“你再跑这儿来,人们就不是来看病,是堵在门口看檀郎了——这不是捣乱是什么?”
想到杨容姬双颊绯红眼眸如水的模样,潘岳忍不住再度露出了笑容。虽然依言不再进入医馆里去“捣乱”,他却每天坚持在散衙之后去医馆接她。只是每一次他都乖乖地躲在马车里,直到医馆里的最后一个病人离开,才将杨容姬接上马车,送回杨家。
不过随着他们婚期的日益临近,这样的情况也不会多了。一想到下个月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日夜厮守在一处,再没有什么礼法和人言可以束缚,潘岳心情大好,只觉得敲打在窗户上噼啪作响的雨声都悦耳起来。
等潘岳从蜜罐子中醒过神来的时候,韩寿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这些日子来韩寿明显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却又闪烁其辞不愿对人言明,惹得司空府内的同僚们私下议论纷纷。不过潘岳一直沉浸于筹备婚礼的喜悦中,对韩寿的异样并没有太过在意,自然更不会猜到不久之后,韩寿就会成为府主贾充的乘龙快婿,青云直上与当今太子成了连襟。
知道离杨容姬结束看诊的时间还早,潘岳耐心地坐在公署中,和着雨声继续翻看手中最新抄出的朝中表章。看着看着,他的目光蓦地一凝,难以置信地停在了一道表章上,却是个不入流的小官上表进言,说天子司马炎即位多年宵衣旰食勤于朝政,导致后宫匮乏子息不丰,因此提议依照古制,广选公卿世家之女充备三夫人九嫔之位。而天子司马炎对这道表章的批复是“准。即日诏选公卿以下女备六宫,采择未毕,权禁天下婚娶。”
窗外一道霹雳响起,潘岳的眼前立刻闪过一道白光,让他一时间看不清手中的白纸黑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一道溜须拍马的奏章却引来天子雷厉风行的回应,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道奏章,原本就是天子司马炎授意写成的。那么奏章中的批复,很快就会经过中书令和尚书台,成为颁行天下的正式诏书!
想到这里,潘岳只觉一股冷气从后背蹿上,让他再也无法克制地从书案前站起,也不等仆从撑开雨伞,径直跑入了雨地之中。
粗大的雨丝当头浇下,潘岳才跑出两步,丝织的单层公服便都湿透了。他抹了一把脸上遮住视线的雨水,不管不顾地跑出司空府大门,才发现潘家赶车的老仆还在远处的屋檐下避雨。心急如焚之下,潘岳来不及召唤车夫,径直爬上自家马车,缰绳一抖,马匹顿时顺着司空府前的大路疾驰而去。
为了避免招摇过市的嫌疑,多年来潘岳从未在洛阳街头驾驭过马车。然而这场大雨给了他放纵的借口,此时此刻,他只是不断挥动着长鞭,就像当初冲向荆州迎接杨家的押解队伍时一样,用最快的速度冲向了安民里的杨氏医馆。
往常潘岳乘车来接杨容姬,都是让车夫悄无声息地将马车停在医馆门口,小心地避开人员出入的通道。可是这一次他却顾不了许多,将马车随意停在路边,用袖子往头上一遮便跑进了医馆之中。
此刻大雨仍未停止,成串的雨水顺着屋檐打落在门前的石板上,激起一片清晰却沉闷的噼啪声,越发显得医馆内晦暗而潮湿。潘岳也不待杨家的僮仆上来询问,抖了抖袖子上的雨水,一眼便看见了坐在诊案之后的杨容姬。
杨容姬照例扮成男装,穿一身朴素的靛蓝布袍,满头青丝干净利落地挽成一个发髻,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还要小许多,就仿佛一个纤细白净的俊俏少年。此刻她正为病人撰写药方,专心地握着笔在纸上书写,竟没有注意到潘岳的闯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