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此时此刻的杨容姬并不能感受到暗处这份浓烈的恶意,她只是和其他备选的世家女子一样,安静地在明光殿正殿中排成几行,等待皇后杨艳的遴选。
皇后杨艳在宫女的搀扶下,慢慢地在一个个女子的面前走过。她身后跟着一个小宫女,双手捧着一束红色丝绢,一旦皇后看中了哪个女子,在她面前点了点头,就会有人从小宫女手中取过一条红色丝绢,系在那个女子的胳膊上,也就此系住了她一生的命运。入选的女子,则必须向皇后下拜谢恩。
大概是知道自己的一生就在皇后一眼之间,所有的备选女子都屏息静气,低头垂目,整个正殿中只有皇后的裙裾轻轻摩擦地砖的声音,悉悉嗦嗦如同春蚕在啃噬桑叶,也啃噬着杨容姬的心。
虽然没有抬头,杨容姬也觉察得到皇后杨艳已经经过了前排胡芳所站的位置,并不出所料地略过了她。胡芳的美艳在所有备选女子中独一无二,杨艳自然不会将这样的劲敌放入宫中。而胡芳在杨艳走过之后大大松了一口气,唯一只想知道杨容姬的结果,却苦于无法回头张望,只能强忍住内心的悸动继续站在原地。
杨艳走得再慢,也终于走到了杨容姬面前。扫了一眼宫女手捧的名册,杨艳端详着低头不语的杨容姬,忽然破天荒地开口道:“抬起头来。”
杨容姬依言抬头,目光却依然避开皇后的面容。杨艳仔细地看着这个清雅如兰的女子,忽然微微一笑:“听说你会医术?”
杨容姬一怔,不知为什么皇后会问出这句话来。她还没有回答,却分明看到皇后已经轻轻点了点头,而跟随在皇后身边的宫女则取过一条红色丝绢,朝着她走了过来。
那薄薄的丝绢染成了最喜庆的大红色,在备选女子们投下的重重阴影中仍然不减炫彩,刺得杨容姬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就仿佛面前的丝绢不是恭贺的信物,而是毒蛇的信子。她想要转身奔逃,可身周却仿佛垂下了无数绳索,将她死死地绑在原地,竟连一丝一毫也挣脱不出。
胳膊上传来拉拽之力,让杨容姬再次睁开眼来,却原来是她的胳膊紧紧僵贴在身侧,以至于宫女无法将丝绢系上。见宫女抬起头无声地凝视着自己,眼光中含着劝慰和警告,杨容姬心头一痛,终于稍稍抬起胳膊,任那条红色丝绢牢牢地系在了胳膊之上,一瞬间只觉得那不是普通的丝绢,而是在炉火中烧得发红的铁丝,否则怎么会引发如此强烈的灼痛,让她几乎失去了站立的力气?
“快谢恩。”见杨容姬只是苍白着脸站立不动,一旁的宫女赶紧小声提醒。
杨容姬抬起眼睛,正看见了厚重的脂粉下皇后杨艳面无表情的脸。她的喉头哽咽了一下,终于跪倒在杨艳面前,深深埋下头去,一字一字如同泣血:“谢皇后恩典。”
皇后没有回答,华丽的裙裾从她面前缓缓掠过,继续挑选排在杨容姬后面的女子。对杨艳而言,她早已见惯了入选女子们迥然各异的神色表现,对杨容姬小小的失态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她是皇后,是整个后宫的主人,只要不会威胁到她的尊严与地位,她根本不必在意其他女子的喜怒哀乐。
“杨姐姐,你知不知道你以后是怎么死的?”僵硬地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杨容姬耳边忽然响起了多年前贾午对自己说的话。
“你呀,能嫁给天下第一美少年的檀郎,肯定是幸福死的!”贾午的笑声在脑海里清晰如昨,引发一阵阵令人眩晕的回声,“当然了,还有可能是被天下女子嫉妒死的。”
嫉妒死的,嫉妒死的……这四个字不断在杨容姬耳边回荡,让她情不自禁地露出了苦笑。从皇后杨艳的只言片语,她已经猜出有人在背后向皇后提到了自己,可那究竟是谁她已经无心理会了。她的胳膊上已经系上了红色丝绢,那就意味着她的檀郎再也不可能在新婚之夜亲手为她解下发髻上象征誓约的红缨,而他们原本即将举行的婚礼,也在这一瞬间化成了泡影。
原来太过美满的婚姻,真的是连老天也会嫉妒的。
神思恍惚之际,杨容姬忽然听远处传来一声宦官尖锐的通传:“天子驾到!”一时间,明光殿内所有的人,包括皇后杨艳都拜倒在地,迎接天子司马炎的到来。
“都平身吧,朕闲来无事,就过来看看。”司马炎亲手将皇后杨艳扶起,笑盈盈地问,“皇后今日甄选得如何了?”
“回陛下,基本上已经选完了。”杨艳说着吩咐宫女,“去将名册交给陛下验看。”
“名册一会儿再看。”司马炎挥了挥手,状似随意地在各入选女子附近走了几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们的模样。杨艳虽然心中不快,却又不能阻止,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司马炎身后。
司马炎装模作样地左顾右盼一阵,终于转过头去,将目光正正对上了人群中的胡芳。他早就知道胡芳是今日入宫参选,因此故意在遴选接近尾声时摆驾明光殿,不出所料地发现他的皇后将胡芳遗漏过去。
司马炎还记得几年前在晋王府中初见胡芳的模样,那时候她穿着一身红衣,如同一只明丽耀眼的凤凰,站在高高的桥栏上怒斥呆鹅一般的九叔司马伦。如今的胡芳骤然换成朴素襦裙,虽然没有往日明艳,却别有一番动人韵味。只是那时司马炎虽然对胡芳惊艳,但父亲司马昭尚在,他也尚未掌握大权,因此再念念不忘也须强自撂开。原本想着这些年来她年纪已长早该嫁作人妇,却不料喜从天降,胡芳竟也在此番备选之列。从知道这个消息的那一刻,司马炎已经暗地下定了决心,哪怕引得皇后恼怒,也绝不放弃上天赐予自己的机会。
想到这里,司马炎招了招手,见尾随在皇后杨艳身后的小宫女不解其意,索性自己走过去,从她手中取过了一条红色丝绢。然后他看也不看皇后杨艳一眼,径直走到胡芳身边,不顾胡芳下意识地后退,亲自将红色丝绢牢牢系在了她的胳膊之上。
“陛下!”意识到司马炎在做什么,杨艳脸上变色,忍不住唤了一声。
“征南将军胡奋乃是国之柱石,他的女儿自然有资格备位六宫。”司马炎淡淡开口,用早已想好的措辞成功堵住了杨艳尚未出口的阻挠,“怎么,皇后有异议吗?”
“臣妾不敢。”杨艳一口气被深深憋回胸中,只觉得烦闷欲呕,只能打起精神下令,“今日遴选结束,都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