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有一事,想请贵人成全。”杨容姬才一开口,胡芳就冷笑着打断了她:“此刻并无外人,杨姐姐既然和我见外,就什么都不要说,直接出去吧。”
“是。”杨容姬咬了咬嘴唇,舌尖再度尝到了咸涩的血气,终于说道,“方才我遇见了天子,他要我今天晚上侍寝。”
胡芳一惊,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顿时瞪得圆了:“他怎么会注意到你?”
“我不知道。”杨容姬此刻已经无心去分辨遇见司马炎究竟是巧合还是人为的安排,只是坚决地摇着头,“我只知道,今晚我一定不能去侍寝。”
“为什么不去?”联想到自己入宫的第一夜就被司马炎召幸,胡芳只觉心中仿佛被一根针刺了一下,语气顿时尖酸起来,“好好伺候天子,说不定天子一高兴就封你做了嫔妃,可不比你做奴婢强得多了?”
“不,我不能侍寝。”杨容姬默默地听完胡芳的讥讽,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只是再度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也不要做嫔妃。”
“你还在妄想能出宫去找檀郎吗?”胡芳蓦地猜透了杨容姬的心态,原本就刺痛的心越发焦躁,让她恨不得将隐忍了多日的怨愤发泄出来,如同洪水一般冲毁面前的一切。只有未被天子临幸过的女人才有出宫的可能,而胡芳自己,则早在被司马炎抱上龙床的那一刻起,就永远丧失了自由的希望。
见杨容姬只是默然不语,显然是默认了方才自己的诘问,胡芳越发尖酸地道:“实话告诉你吧,就算你一直为檀郎守身如玉,你这辈子也不可能出宫嫁给他了!还是说——”忽然想起当日候选完毕出宫之时,杨容姬被潘岳拉上了潘家的马车,胡芳只觉一道闷雷在耳边响起,震得她脑中嗡嗡作响,“还是说,你入宫之前,早已经和檀郎……和檀郎有了肌肤之亲?!”
“是又如何?”杨容姬明明白白地感受到胡芳的嫉妒和愤怒,下意识地顶撞了一句,却顿时想起入宫前一天,潘岳在孙登空置的小屋内苦苦克制的情形,不禁心头一酸,眼泪无声滚落,“我倒是希望如此,可檀郎不是那样的人,他生怕会害了我……”
胡芳暗暗舒了一口气,不仅是因为稍纵即逝的嫉妒心,更是担心一旦杨容姬被司马炎发现并非处子之身,必定会遭受严酷的惩罚。“虽是如此,可召你侍寝是天子之命,我又能如何帮你?”半晌,胡芳幽幽地问道。
“我想过了,只有一个办法。”杨容姬说着,蓦地再度跪了下去,“承光殿宫人杨容姬,冲撞贵人,被贵人依照宫规施行杖责。”她埋着头苦笑了一声,“我想天子再好色,也不会对一个受杖重伤的女人感兴趣吧。后宫美女如云,等我伤好时,他肯定不会再记得我了。”
“你!你真要如此?”胡芳大惊,难以置信地盯着跪在自己脚下的杨容姬。虽然自己站着杨容姬跪着,可胡芳却觉得杨容姬的气质坚定凛冽,仿佛一座漂流在大海上的冰山,宁可崩裂成碎片撒入大海,也绝不愿被人攀爬玷污。
哪怕那个人,是天下最尊贵的皇帝。
“请贵人成全。”杨容姬说着,缓慢而又坚决地俯下身去。
胡芳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她比杨容姬美貌,潘岳却始终对杨容姬一往情深。这个女子表面平平无奇,可她内心深处所隐藏的力量和意志,却绝不是自己可以望其项背的。而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顶住天意的磋磨、命运的捉弄和世人的嫉妒,成为世上独一无二的檀郎的最爱。
“能遇上他,确实是我的运气。不过他能遇上我,也是他的运气。”想起当初面对自己的嘲讽杨容姬不卑不亢的回答,胡芳忽然明白,在潘岳心目中,自己这一生确实是永远无法与杨容姬相比了。
不敢再看此刻跪在地上的杨容姬,胡芳转过身,将架子上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璧抓在手中,狠狠掼在地上,霎时间碎玉四溅,打在肌肤上仿佛针扎刀刺。胡芳吸了一口气,对着殿外高声叫道:“来人!宫人杨氏打碎御赐玉璧,拖下去杖责四十!”
“谢贵人责罚。”杨容姬盯着满地玉屑,真心诚意地说出这个“谢”字。下一刻,内侍们已经走了进来,手掌如同铁钳一般攥住了她的双臂,将她踉踉跄跄地拽出了寝殿。
当身体被拖到刑凳之上时,杨容姬眼前回荡的还是方才玉璧磕碰在地板上碎裂四溅的情形。下一刻,沉重的刑杖就大力地落了下来,带着不容抗拒的暴烈,仿佛也要将她的身体如同那枚玉璧一样拍打成碎片。
四十杖并不是小数目,足以将人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掌刑的内侍见杨容姬生得苗条单薄,担心她受痛不过嘶声大叫惊扰宫闱,早在一旁预备了堵嘴的麻核,却不料自始至终杨容姬都不曾发出过大声惨呼,实在痛得受不了也只是狠狠咬住的自己的胳膊,从喉咙深处泄出几声难耐的呻吟。等到四十杖打完,杨容姬身后已是一片血肉模糊,让她也再也支撑不住,脸贴着刑凳昏晕过去。掌刑的内侍得了胡芳吩咐,将杨容姬抬下刑凳请医用药,却惊讶地发现这个受刑宫女惨白的脸上,竟然还带着模糊的笑意。
杨容姬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宫女所住的小屋,趴在自己日常所睡的那张床上。身后的伤处应该已经上了药,却依然疼得火烧火燎,让她疲惫欲死却难以入睡。
同屋的宫女想是正在承光殿内当值,此刻屋内空空荡荡,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略显沉重的呼吸声。杨容姬闭目等待了一阵,睁眼时窗外的日影仍旧挂在墙边那颗杏树的树梢,就仿佛时间这匹白驹被人硬生生拉住了笼头,每往前一步都要含辛茹苦、挣出全力,才能将日影稍稍斜移一格。
原来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度日如年。杨容姬忽然想起当年潘岳在邙山小屋内养伤时,自己出于莫名其妙的矜持和顾虑对他刻意疏远冷落,不由心中越发后悔。那个时候他一个人俯卧在床榻上忍耐着痛楚和孤寂,肯定和现在的自己一样,满心期待着心爱之人能够走到自己床边,哪怕只是轻轻问一句“你疼不疼”,也足以化解这挣不脱化不开的锥心之痛。
也许是当初自己刻意推开他的报应,杨容姬绝望地想,所以如今的自己,就要加倍地承受潘岳曾经承受过的痛楚和孤寂。
“阿容一向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你说怎么好好的就会砸碎了御赐的玉璧呢?”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宫女的声音,虽然并不高,但因为屋内太静,还是让杨容姬听清了七八分。
“当然是贵人要惩治她,拿玉璧做借口罢了。”另一个年长些的宫女摆出见多识广的架势,神神秘秘地笑道,“你没看刚才御前的陈常侍来过?听说今天天子不知怎么的看上了阿容,原本是要她今晚侍寝的。”
“原来是这样!”先前的宫女恍然大悟,“贵人也真够狠的,打成这样血葫芦一般,当然就没法侍寝了……”
“这也叫狠?”年长的宫女嗤笑一声,“你要是在这宫里待久了,就会知道有太多杀人不见血的手段。咱们贵人这样心直口快,其实才是容易吃亏的主儿呢……”
“贵人却也没吃亏。以往天子总是嫌她态度冷冰冰的,现在来这么一出,反倒让天子知道贵人为了他拈酸吃醋,天子说不定会更宠爱贵人了呢……”
两个宫女的说话声渐渐远去,终于什么都听不到了。屋内的杨容姬轻轻呼出一口气,唇边艰难地勾出了一缕笑意。这件事得到这样的结果,已经可说是最好的了,当初潘岳为了营救嵇康先生甘愿承受家法,如今她主动向胡芳求来这顿责罚,其实一样是为了心中那点微弱却不肯消逝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