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攸自被放入宫门之后,就径直走到太极殿外,撩衣屈膝,跪在石阶下请罪。太极殿中侍奉的内侍见他颈项上的伤口一直不得包扎,鲜血流淌不息,便悄悄走到他身边道:“殿下,天子已经安寝了,殿下不如先到偏殿裹伤休息,明早再觐见天子不迟。”
“我大罪弥天,未得天子诏令,岂敢再擅作主张?”司马攸摇了摇头,纹丝不动。
这样的长跪,在司马攸的记忆中唯有一次。几年前他为了给被人陷害的大将军石苞求情,也曾经在太极殿东堂中长跪不起。不过那时他心中所怀的是济世救人匡扶正义的炽烈理想,绝不愿新建立的司马家天下被宵小所污,即使身体受苦意志却一直坚定不移。可是短短几年过去,他此刻已是一身疲惫心如死灰,僵直地跪在这里,也不知是为了向天子昭示自己的忠诚,是为了撇清皇太后羊徽瑜的嫌疑,还是为了求司马炎赦免骠骑营参与逼宫的所有将士。
司马攸心中明白,这三个目的,没有一个能够达成。段平刘辉等人必定难逃惩处,而天子司马炎对皇太后和自己的猜忌,随着司马炎的渐渐苍老,永远只会越演越烈。可是明知无望,他现在除了长跪在此听凭天子发落,还能做什么呢?天子久病,太子暗弱,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自己身上,自己任何一点青萍之末的举动,都足以掀起颠覆一切的巨大风浪,而这,恰恰正是司马攸最恐惧的。
就一直这样跪下去,跪到死,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司马攸无力地低下头,天渐渐黑了,衣襟上染满的血迹已经变作暗红,仿佛一片越扩越大的血色沼泽,渐渐将他吞没了。
恢复神志的时候,司马攸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偏殿之中,脖颈的伤口也被人用绷带小心地包裹起来。他猛地一撑手臂从榻上坐起,向殿中侍立的内侍斥道:“是谁如此大胆把本王挪进来的?”
“是弘训宫皇太后吩咐的。”内侍赶紧回答。
“皇太后怎么来了?”司马攸大惊,见内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撇下他快步向殿外走去。
“殿下,殿下,皇太后已经回去了!”内侍见司马攸又要回到太极殿石阶下长跪请罪,慌忙小跑着跟了上来,“奉陛下口谕,齐王禁足令未解,醒来后即刻离宫回府,不得再在宫内停留。”
“臣遵旨。”司马攸不知司马炎是什么念头,但既然皇太后羊徽瑜亲自来过,看来这次又和以前一样,用父母之威将兄弟间的嫌隙生生压下。只是这样的做法固然能救一时之急,却也如饮鸩止渴,将矛盾越埋越深,终有一天无法收拾。
见司马炎并不愿接见自己,司马攸不敢再违拗天子之命,终于走出了宫城。齐王府长史温裕早备好了车马在宫门外等候,一见司马攸出来便立刻迎上,担忧地问:“殿下伤势如何?王府中早已请了太医,只待殿下回府即行诊治。”
“小伤,不碍事。”司马攸晃了晃昏沉的头,这才察觉此刻天光已经大亮,自己竟是在宫中盘桓了一整夜。他瞥见温裕的神色有些古怪,不由皱眉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是王妃闹起来了吗?”
“王妃还好。”温裕讪讪地低下头,不知该如何出口,“殿下快回去吧,回去便一切都知道了。”
司马攸此刻心力交瘁,便没有多问,只是倚在马车车厢内虚弱地闭上了眼睛。待马车回到了齐王府,司马攸勉强睁眼,在温裕的搀扶下走进大门,迎面就听到了一阵嚎啕大哭之声,仿佛一群嘈杂的鸟雀,扑扇着翅膀遮天蔽日地涌来,让司马攸顿时呼吸一窒,头痛欲裂。
“殿下回府了,休得惊扰!”温裕搀扶着司马攸的胳膊暗暗加了力气,不满地呵斥。
“爹爹,爹爹你终于回来了!”一听司马攸回府,前方立刻有一个小人儿揉着眼睛跑了出来,车轱辘一样滚进司马攸怀中,哀哀哭道,“爹爹,他们不让山奴去找太后奶奶,说太后奶奶薨了。爹爹,什么叫‘薨了’,你带山奴去找太后奶奶好不好?”
许是男孩奔跑的速度太快,司马攸被他这么一撞,几乎要摔倒在地上,吓得四周的侍从们赶紧上来搀扶。司马攸却恍如不觉,听着孩子飞珠溅玉一般清脆的哭诉,脸上的血色一层层褪尽,最后连双唇都化作了一片惨白。
“皇太后薨了,是什么时候?”不知道过了多久,司马攸才喑哑地问。
温裕见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远处的弘训宫方向,也不知道是在问谁,只好小心翼翼地回答:“是今天寅时薨的,据说是突发心疾……殿下,殿下要去哪里?”
“都不许跟着!”司马攸一挥手臂将四周的侍从赶开,独自踉踉跄跄地朝着弘训宫的方向走去。
弘训宫中此刻已是一片哀哀哭声。司马攸推开跪在皇太后羊徽瑜寝殿门口哭泣的宫女内侍,大门跨过门槛,向以往那样撩起衣襟跪地行礼:“儿子桃符,给母亲请安。”他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回答,又高声重复了一遍:“儿子桃符,给母亲请安!”这一次不但无人应答,连四周嘤嘤嗡嗡的哭泣声都越发高亢起来,终于让司马攸呼出了一直堵在心中的那口气,径直站起身,走到羊徽瑜惯常歇息的软榻前。
此刻皇太后羊徽瑜悄无声息地躺在榻上,鬓发齐整,面目安详,看上去就仿佛熟睡一般。她的身上穿着为节庆大典准备的簇新礼服,发髻上簪着一尺来长以翡翠鸟羽和珍珠玳瑁镶嵌而成的凤型步摇,这样隆重的装扮让司马攸感到一种莫名的虚幻。他跪在羊徽瑜身前静静看了一会,终于颤抖着伸出手指,轻轻扯了扯羊徽瑜颈部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白缎中衣衣领。只一瞬间,那被高耸的衣领遮蔽的颈间勒痕就如同闪电一般劈入司马攸的双眼,让他顿时眼前一片漆黑,身子一歪,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床榻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