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司马攸似乎了结了最大的心愿,惨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其实这样也好……死在半途,总好过眼睁睁看着管辂那个可怕的预言成真,成为我最害怕的千古罪人……”
“什么预言?”守在床边哀哀哭泣的齐王妃贾荃忽然一惊,扑到司马攸身边,“难道你这么多年来一味退让,只是因为一个预言?”
“对不起,让你跟着我受苦……”司马攸勉力抬手抹去贾荃脸颊上的一滴泪珠,苦笑道,“可就算没有那个预言,我也无法做出不忠不孝、为祸苍生之事……”说着,他招手将儿子山奴叫到身前,命他向潘岳跪下磕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以后我不在了,你就把他当作父亲对待……”
“是!”山奴乖巧,顾不得抹去眼泪,果真恭恭敬敬地给潘岳磕了三个头。潘岳将少年揽入怀中,对满含期待的司马攸郑重起誓,“你放心,以后就算我粉身碎骨,也一定会保护山奴的安全!”
“我相信你……”司马攸欣慰地笑了笑,黯淡的眸子转向山奴,勉力道,“我对你哥哥不好,是怕他生出夺嫡之念,与你手足相残……我死之后,你必继位为齐王,一定要好好对你哥哥,这样……这样你们兄弟同心,不要再重蹈我的覆辙……”说到这里,他似乎遭受了极大的痛苦,身子一阵抽搐,冷汗将厚重的丝棉夹袍都浸透了。
“桃符,桃符,你不许死,你还答应过我,要将我父母合葬在一处的!”贾荃用力将司马攸抱在怀中,不顾他口中溢出的鲜血染红了自己素白的孝服,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司马攸渐渐阖起的眼睑上。
或许是贾荃的眼泪拉回了司马攸涣散的魂魄,过了好半天,他终于再度睁开了眼睛,柔声道:“给我洗洗头发吧……我一生……别无所求,只想清清白白地活,干干净净地走……”
“好。”贾荃忍泪应了。山奴懂事,立刻出去唤人打来温水,和潘岳一起小心地将司马攸的头枕在贾荃的膝上。等到温水备好,潘岳跪在地上,抽出司马攸头上发簪,将他有些凌乱的发髻解开,漆黑的长发顿时沿着贾荃的衣裙垂落下来。
山奴用木杓舀起清水,潘岳则挽起衣袖,在水流中仔细地用手指梳理那些纠缠在一起的发丝,将上面沾染的汗渍和血渍清洗得干干净净。他的动作是那么小心翼翼,生怕扯掉了一根宝贵的头发,而在他的头顶上,贾荃紧紧地搂着司马攸的肩头,正絮絮地讲述着他们小时候的事情:“小时候第一次看见你,你还是个白白嫩嫩的三岁小娃娃,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小袄,笑眯眯地叫我荃姐姐。那时候我就想,这个小娃娃好像一根甜甜的水萝卜,要是什么时候咬一口就好了。于是趁大人没看见,我就真的在你脸蛋上咬了一口,你哇地一声立刻哭了,可是等大人们过来的时候,你却拉着我的手,什么也没说。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会一辈子都对我好……”
渐渐地,贾荃说话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再也压抑不住的哭声,而司马攸的左手,也蓦地顺着床榻边缘滑落,那道手腕上的旧疤痕,就那么猝不及防地闯入了潘岳的视线,顷刻间遮挡住了天地万物……
山奴手中的木杓掉进了木盆中,溅起一滩四散的水花。潘岳耳朵里嗡鸣一片,却咬紧牙关伸手抓住木杓,将最后的清水冲洗在司马哟的头发上,这才喃喃地吐出一句:“桃符,洗好了。”
四周的哭声骤然放大,而贾荃已不知什么时候晕厥过去。潘岳动作僵硬地从地上站起,吩咐齐王府的随从挑出一套干净的衣服给司马攸换上,又派遣得力的下人赶回洛阳去报丧,自己则守在司马攸身边,用干布巾一遍遍地擦拭着他湿润的头发,心中痛到麻木,只剩下一片空茫。
“我叫潘岳,今年八岁,你可以叫我檀奴。”
“我叫桃符,大名司马攸,七岁了。”
“檀奴,他们不救你,我救你!”
“潘岳今后,必定忠心守护二公子的安危,绝不让任何人伤害他!”
“我要锻造的,自然是绝世之剑!上保社稷,下安黎庶,斩尽天下不平之事!”
“好,那我不仅为你持钳,还可以为你拉风箱,烧炉子,劈柴禾,做什么都行!”
……
一句句,一声声,从相识以来与司马攸的每一句对话,此刻都真切地回响在潘岳耳边。原来从他们相识至今,时间已经不知不觉流逝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来,人事更迭,宦海沉浮,他们其实相处的日子并不多,可相处的每一幕却都清晰如昨,那些意气风发的热情、那些肝胆相照的义勇,那些生死与共的感动,全都像尘封多年的花朵一样重新鲜活地绽放开来。干枯的花瓣吸饱了血液,一丛丛地在四肢百骸之间扩散,将痛楚也鲜明地带到心脏、肺腑,甚至每一根指尖。可是即使在这烈火焚烧般的剧痛之中,潘岳仍然一动不动地守在司马攸身边,深怕自己只是一个眨眼,面前安静睡着的人就会再度从自己生命中消失,而且永远找不回来。
“齐王是在这里歇息吗?还是赶紧上路吧,否则赶不上到青州赴任的时限了!”屋外忽然传来一个尖利的声音,仿佛盘旋在死者上空的乌鸦,聒噪刺耳。
“滚,你给我滚出去!”见宫中例行前来催促的使者再度到来,山奴再也忍耐不住,随手抽出一个侍卫腰间的佩剑,直抵在了那宦官的鼻尖上,“我爹爹已经死了,你们还要催他赶路,你们到底还有没有心?”
“什么,齐王……齐王死了?”那宦官吓了一跳,抬眼正见齐王司马攸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榻上,仿佛安然熟睡一般,不禁后退了几步,“我这就去禀告天子!”说着转身一溜烟跑了。
不知是不是山奴对宦官的喝骂惊醒了贾荃,她终于悠悠醒来。睁开眼的一瞬间,贾荃伸出手,将司马攸的尸体紧紧抱在怀中,仿佛抱住了自己最心爱的珍宝。“过去我恨你不肯进取,不肯为我谋划,就故意冷落你,折磨你……现在我后悔了,我不该逼你,我再也不逼你了……”她一遍遍地呢喃着,声音渐渐从凄厉的哭号变成了软弱的哀求,“你别生我的气,醒来看看我吧。小时候你就答应要一直陪着我的,不能长大了就言而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