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杨珧屡屡提醒,杨骏心中一直对潘岳存有疑虑,此刻见他终于答应到廷尉府任职,杨骏顿时高兴起来:“安仁有什么话就说吧。”
“明公以国士待我,潘岳安敢不以国士报之?明公放心,潘岳必定殚精竭虑,为明公筹谋大业。”潘岳说到这里,见杨骏盯着自己等待下文,便四下看看无外人在场,压低声音道,“廷尉府执掌天下刑名,平决诏狱事务,潘岳若到职,必为明公手中刀斧,任明公驱驰。只是能阻碍明公之人势必位高权重,潘岳就算能够侥幸扳倒,自身也势必受到牵连。非是潘岳惜命,只是玉石俱焚之下,只求能为明公的大业克尽全功,也算是死得其所。”
“我明白你的意思,一旦要用到你,必定是用来对付最有威胁之人。”杨骏见潘岳说得郑重,顿时也严肃起来,“安仁放心,无论将来发生什么,只要你对本将军忠心耿耿,本将军自然不会亏待于你,更不可能不保全你的前程和性命。”
“那潘岳就先谢过明公了。”潘岳又拜了一拜,这才释然笑道,“至于胡奋、王衍等人,根本不足为虑。一旦明公执掌天下大权,扫除他们不过就像掸掉灰尘一样容易。”
“你说得对,现在挡在我前面的,并不是他们。”杨骏抚了抚下颏的三绺胡须,眼神闪动,似乎在冥冥中盯住了某个目标。随后他对潘岳吩咐道:“既如此,我立刻就让吏部安排,调你到廷尉府任职。你可不要辜负了本将军才好。”
“是。”潘岳低下头,轻轻答应了一声,拱手告辞离开。等到他一路走出杨府很久,才发现自己的笼在袖子里的双手仍然如行礼时一样互相交握,然而指甲却已在虎口上掐出了深深的血印。
就算明知道会在泥沼中越陷越深,一个人在下坠的时候,总还是本能地感到恐惧。
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米粒大小轻薄的雪霰一点一点打在潘岳的脸上,为滚烫的肌肤带来针扎般的寒意。潘岳紧了紧披风的领口,在台阶下默默站了片刻,待翻滚的心绪平复了好些,才放松早已绷得酸痛的肩背,推开家门走了进去。
由于天气寒冷,窄小的庭院中空荡荡地没有一个人,就连平素听到响动就会迎出来的杨容姬也不见了踪影。潘岳有些疑惑地往正房走去,才到门口,就听见里间传来了杨容姬低低的笑声:“对了,这样才乖,我给你把头发梳一梳好不好?”
她是在与何人说话,侄儿伯武么?潘岳略觉奇怪,伸手掀开了门帘。外面寒风瑟瑟,细雪纷纷,屋内却烧着炭火,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将潘岳的心也熏得软了。他迈步进屋,见杨容姬跪坐在席上,正动手去拆身前一个男孩头上散乱的发髻。
听见门口有响动,男孩显然吓了一跳。他顾不得扯痛头发,小兔子一般从杨容姬身边窜开,下意识地往墙角的薰笼后躲去。
“别怕,他不是坏人。”杨容姬爱怜地追过去,将瑟瑟发抖的男孩抱在怀中,转头朝潘岳笑道,“想不到吧,居然会有人对檀郎畏之如虎。”
“他是谁?”潘岳看着男孩从薰笼后露出的半个小身子,奇怪地问。
“我只知道他叫睿儿。”杨容姬轻拍着男孩的肩膀,安抚着他紧张的情绪,“刚才我见你久久不归,便到门外迎候,恰好看见这个孩子缩在院墙下冻得厉害。我问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他除了说自己叫睿儿,其他一概不说。我看他又冷又饿,便将他领回家来了。”
“睿儿?”潘岳念出这个名字,见藏在杨容姬身后的男孩大着胆子朝自己看过来,不由笑着招了招手,“过来吧。”
“你……你不是……来抓我的?”男孩紧张地小声问,一双乌黑灵动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潘岳。
“我有那么可怕吗?”潘岳从未被人怕成这样,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朝男孩友好地笑笑,心中却猛地掠过一个念头——那个男孩害怕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这身来不及换下的官服。
眼看男孩身上的衣服虽然凌乱肮脏,质地做工却俱是上乘,潘岳对男孩的来历顿时有了几分怀疑。他佯装无事走进里间,换了家常便服出来,却见男孩已经端端正正地跪坐在食案前,正大口吃着老仆刚送上来的热气腾腾的汤饼。
此刻男孩的发髻已经被杨容姬梳得整整齐齐,脸上的污迹也被洗得干干净净,毫无遮掩地露出一张雪白俊秀的小脸来。虽然已是饿极,但他的坐姿和吃相仍然十分优雅克制,显见从小就受过严格的教养。潘岳正琢磨着要怎么问出男孩的真实身份,却猛地发现男孩从袖子里露出的半截手腕上,赫然印着一条鲜红的鞭痕。
难道这孩子,竟是一个身份贵重的逃犯?潘岳脑子里迅速将洛阳的公卿世家过了一遍,却一时想不出有哪家犯了株连满门的罪责,于是故意提醒杨容姬道:“阿容,一会儿等睿儿吃饱了,给他洗个澡换身衣服吧。”
“不……我不……”男孩手一抖,筷子掉在碗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他手忙脚乱地捞起筷子,朝杨容姬求救一般望过去,“不洗……澡……不换……换衣服……”
“没关系,不洗就不洗。”杨容姬见孩子满眼惊惶,心下疼惜,连忙柔声安慰。此刻她和潘岳都已经看出来,男孩有轻微的口吃,一旦精神紧张,口吃的现象就会越严重。
男孩安下心来,没多久就把一大碗汤饼吃得干干净净。潘岳见杨容姬目不转睛地看着孩子,目光盈盈满是爱怜,显然也早已发现男孩手臂上的鞭痕,而男孩身体上被衣服遮掩的地方,究竟还有多少他们没有见到的伤痕?若不是因为这些不欲示人的伤痕,男孩又何必对洗澡换衣如此排斥?
心中微微发疼,潘岳这才意识到自己对这孩子也生出了爱怜之心。说来也是,若是当初杨容姬不曾入宫,不曾在宫中伤损了身体,只怕他们的孩子,也和现在这个睿儿一般大,一般玉雪可爱吧。虽然小心地从不曾在杨容姬面前流露一星半点的遗憾,但是潘岳知道,自己的心中,其实是多么盼望能有一个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