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渊双手接过内侍转交的奏疏,打开看时,却是卫将军杨珧上表恳辞一切职位,要求回家养老。由于相同内容的奏疏之前已经上过好几道,偏偏司马炎都不肯允准,杨珧情急之下,竟然直言不讳说:“纵观古今,凡一族二后者,没有保全的,必受宗族覆灭之祸。陛下若是不信,请将我这份表章收藏在太庙之中,如果今后我说的话得到证实,请以此为凭据免除我的灾祸。”
刘渊一向善于察言观色,见司马炎神色烦躁,便微微哂笑道:“卫将军这是太过虑了,将表章放在太庙做凭证的要求也提得出来。难道陛下堂堂天子,还佑护不了他么?”
“没出息的东西,他就是被那个温裕吓破了胆!”司马炎恼怒地将内侍递来的药碗一推,闷声恨道,“当初逼走齐献王那么起劲,如今被个小吏装神弄鬼一闹,就吓得缩进乌龟壳里去了!眹就准了他的要求,看他日后羞也不羞!”
“陛下圣明。”刘渊眼珠一转,正要附和,忽有黄门官趋步入殿,见刘渊在此,免不得踌躇地停住了脚步:“陛下,车骑将军杨国丈求见。”
“让他进来吧。”司马炎只当杨骏是为杨珧请辞一事而来,打算听听他的看法。
没过多久,杨骏果然带着一个年轻人走进殿来。他一眼看见刘渊,顿时有些意外,嘴唇翕动着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就说吧。”司马炎方才发了一顿火,精神正旺,径直向杨骏道。
杨骏见司马炎并不避讳刘渊,迟疑了一下,指着身后那年轻人对司马炎道:“陛下,此乃臣侄儿杨禹。臣带他觐见陛下,是为了向陛下禀告卫驸马今日酒后失德之事。”
“他又闹了什么?”司马炎不耐烦地问。黄门官口中的卫驸马名唤卫宣,乃是尚书令卫瓘第四子。司马炎因为卫瓘素有大功,不顾卫瓘以家门寒素为由屡屡拒绝,强行将女儿繁昌公主嫁给了卫宣。谁知成婚之后,司马炎就不时听杨骏杨芷父女讲述卫宣嗜酒如命、好色失德,心里不由后悔给女儿招了个这么不成器的驸马。
“启禀陛下,今日洛阳名士聚会,按照世家等级排定座次。”杨禹朝司马炎再拜,语气中满是委屈愤懑,“轮到我杨家子弟时,卫驸马却讥讽说;‘弘农杨氏不就是嫁了个女儿给天子,怎么就能排到上座了?且不说我也娶了天子之女,当初要说起这皇后,可不该姓杨,而是姓阮呢!’……”
啪!还没等杨禹将那句酝酿已久的“请陛下做主啊”吐出来,司马炎已经抓过内侍手上的药碗,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他果真这么说?”
“卫驸马一向借酒使性,出言无状,听说公主在府中也常常受气,只是怕陛下烦恼才不敢禀明。”杨骏盯着破裂的瓷碗内洒溅满地的药汁,诚惶诚恐地跪在了杨禹身边,“陛下若是不信,可以召旁人问询。”
“是这样吗?”司马炎的眼锋扫过杨骏杨禹,正好斜瞥到一旁侍立的黄门官身上。那黄门官立刻跪倒,肃然回答:“据臣所知,杨国丈所言不虚。卫驸马沉溺酒色,公主委屈,尽人皆知。”
“既然如此,眹可以把公主嫁给他,也可以把公主夺回来!”司马炎勃然发作,“下旨——”
然而不待杨骏掩饰住面上喜色,司马炎却忽然顿住了声音。下诏让公主离异是大事,势必牵连教子无方的老臣卫瓘,容不得司马炎不慎重考虑。
“尽人皆知?”司马炎又咀嚼了一遍这四个字,怒挑的长眉渐渐低垂下来。他见刘渊低头候在一旁,想起他擅长探查公卿家事,顿时问道,“关于卫宣,王子听说的也是这样吗?”
“臣……”刘渊刚吐出这个字,立刻感到杨骏朝自己望了过来。他是何等敏锐之人,瞬间便捕捉到了杨骏眼光中掩藏不住的紧张和疑惧。而他也立刻明白,尚书令卫瓘虽然是三朝老臣,但此时他卫氏一门的荣辱兴衰,就全都系在自己一句话上了。杨骏和卫瓘乃是政敌,一旦司马炎让繁昌公主与卫宣离异,卫瓘必将请罪辞职,得益之人只能是杨骏。
其实刘渊与杨家和卫家都无恩无仇,而杨骏及其党羽对卫宣的一面之词,以刘渊的精明也看出十之八九是故意陷害。然而刘渊却几乎毫不犹豫地向司马炎回禀道:“臣不敢欺瞒陛下。卫驸马酒后失德之事,确实屡有耳闻。臣甚至听卫驸马还说过……”他顿了顿,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卫驸马还说过,日后太子即位,必然要依仗卫家,否则朝政就无以为继了。”
此言一出,杨骏顿时喜出望外。刘渊地位超然中立,他的话自然比自己的可靠,更何况刘渊抛出卫宣讥讽太子一说,真真是扎到了天子司马炎的痛处。卫瓘一向对太子的驽钝不满,卫宣的话无异于是对太子的冷嘲热讽,绝对超过了司马炎容忍的底线。于是杨骏连连朝刘渊投去感激的目光,暗示自己以后绝不会亏待于他。
刘渊微微一笑,并没有理会杨骏的小动作。杨骏这个人才干平庸,怎么可能猜得到自己真正的用意?
刘渊根本不在乎卫宣是不是沉溺酒色,是不是讥讽弘农杨氏的地位,是不是对太子心存藐视。三人成虎,他之所以要当那第三个人,就是要天子司马炎暴怒之下传旨让公主与卫宣离异,从而使卫宣之父卫瓘畏罪请辞,彻底离开晋朝朝堂。
没有人知道,除了齐献王司马攸,匈奴王子刘渊最为惧怕憎恨之人就是尚书令卫瓘。昔日在洛阳为质的胡人诸王子中,最有才干最得人望的乃是鲜卑索头部太子拓跋沙漠汗。十年前,因为拓跋沙漠汗父亲年老,天子司马炎特地命人护送他回归鲜卑,让依然羁留在洛阳不得回乡的刘渊羡慕不已。然而拓跋沙漠汗还没回国多久,卫瓘就因为这位鲜卑太子才干卓着而对他起了疑虑之心,秘密上奏司马炎将他扣留。在遭到司马炎拒绝之后,卫瓘又贿赂鲜卑各部头领,挑拨拓跋沙漠汗和他父亲的关系,最终令这位刘渊崇敬钦慕的鲜卑太子被人残忍杀害。
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从拓跋沙漠汗身上,刘渊看到了笼罩在自己头顶的阴云。如今对他威胁最大的齐王司马攸已死,若是再将对胡人深怀戒备的卫瓘除去,那他未来可以翱翔的天空,便更加广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