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司马衷登基的第二个年头,杨骏果然颁布由潘岳代拟的诏书,解释了先前改元的错误,并将新年改元为永平。司马衷治下的第一个元日庆典,热闹喜庆,恰似汹涌气旋中的暴风眼,在危机四伏中度过最后的平静时光。
永平元年二月的一天,潘岳照例前往杨骏府上办公,才走到门外就听里面有人说话,正是杨骏和主簿朱振的声音。
“快三天了,关在房里不吃不喝,也不和人说话,下官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朱振焦虑地道。
“可是既然费劲苦心将他抢了来,就不能这么容易放了他去!”杨骏的声音,明显恼羞成怒。
“可这样下去,万一闹出人命……”
“他性子烈,可真要寻死,只怕他没那个胆子!”杨骏怒道。
潘岳心中诧异,杨骏此刻已是快六十的人了,怎么还在干强抢民女的勾当?这是杨骏的帷中私事,他不欲听闻,正要转身回避,却被朱振隔着帘子认了出来:“安仁来了!主公,不如让安仁去劝劝他?”
潘岳被叫破了行藏,不得已只好走进屋内,向杨骏和朱振见礼。
杨骏看了看潘岳,嘴唇动了动,却似乎有些羞耻,又斜眼去看朱振。朱振伸出手摸了摸胖乎乎的脑袋,忽然眼睛一亮:“对了,我记得安仁以前和我闲谈时提过,那人是他的旧相识。让安仁去劝,他定能回心转意,从主公之愿。”
“如此甚好,那你带安仁过去。”杨骏点了点头,“对了,近来宫中赐下的蜀锦新衣,也送一领过去。”
“是。”朱振朝杨骏拜别,兴冲冲地拉着潘岳走出门去。才到廊下,潘岳就蓦地挥开了朱振,皱眉道:“在下身体不豫,请朱主簿自己去吧。”
“哎呀呀,你不知道,主公对他心仪已久,若是你能说服他归顺主公,肯定大大有赏……”朱振还没说完,见潘岳已经拂袖而去,慌忙跑下石阶去追,“别走别走,这本来就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啊!”
“潘岳虽然不才,绝不做强人所难之事。”潘岳正色道,“朱主簿还是该奉劝主公早日将那女子放回家去,以免折堕了弘农杨氏先祖创下的清名。”
“什么女子?”朱振瞪圆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潘岳,好半天才哈地一声大笑出来。他笑得捂住肚子弯下腰,指着潘岳连气都喘不过来,“哈哈,安仁你想到哪里去了?你以为主公强抢民女,逼奸不遂,这才要你作伐吗?哈哈,若是那样,只怕轮不到你我插手,庞氏夫人首先就要闹个天翻地覆了!”
“若不是民女,你们说的究竟是谁?”潘岳奇道。
“我都说了是你的老相识,来来来,我带你去见他。”朱振好脾气地回答着,笑眯眯地招呼从人捧来一袭崭新的蜀锦外袍。潘岳见那袍子乃是男式,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朱振带着潘岳绕到太傅府侧门,走到一处偏僻小院里。还没靠近,狺狺咆哮之声便如同炸雷响起,一道黑影更是如闪电一般当头而降,直扑走在最前面的朱振,吓得朱振当即大叫一声,抱着头直往潘岳身后躲。
潘岳也被那突如其来的黑影吓了一跳,想要逃跑已是不及。正呆若木鸡之际,那黑影已经扑到了潘岳身上,人立而起,两只前爪直搭到他大腿上,鲜红的舌头从尖利的白牙间伸出,发出嗬嗬的急促喘息声。
“啊啊啊啊!”朱振猫着腰躲在潘岳背后,双手死死抓住他的衣摆,口中发出濒死一般的惨叫。他叫了一阵,没发现挡在前面的潘岳有任何动静,终于大着胆子将脑袋斜探了出去,恰好看见一根摇得车轮一般的黑长尾巴,不禁呆掉了。
“朱主簿莫慌,这是许由,不会伤人的。”潘岳揽住怀中黑狗的头,任由它长而柔软的舌头亲昵地舔着自己的手。
“就算顶着圣贤之名,它也是只狗。”朱振依旧攥着潘岳的衣摆,“我怕狗……”
“见到许由,我已经知道主公请来的人是谁了。”潘岳转身接过朱振抱着的那领锦袍,善解人意地道,“朱主簿若是不适,就暂请回去。待我对那人好言相劝,让他报效主公。”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朱振见黑狗许由朝着自己龇牙咧嘴,巴不得肋下生翅脚下生风,当即匆匆朝潘岳拱了拱手,飞也似地逃开了。
见四周再无旁人,潘岳俯身拍了拍黑狗的头,带着它走进了房中。
这是一间雅致的客房,面积不大,却环境清幽。两扇雕刻精美的窗户半开着,露出外面横斜的几片芭蕉叶。宽大的芭蕉叶有几片裂开了,仿佛被撕破的华丽锦袍。上午略下了一阵雨,洒下的雨水积在凹陷处,晶莹的水珠沿着叶片丝丝缕缕的纹络一滴滴打在假山上,滋润出一片幽绿的青苔。
而盘膝坐在窗前的人,虽然没有淋到半滴水,却让人疑心他也变成了假山石,那一头披散的白发,就是植物盘绕在他身上的根须。
潘岳放开黑狗,径自走到了那人面前,轻轻地喊了一声:“师父。”
没有任何回答,连眼睫的轻颤也没有半分。
想起他三天三夜不曾吃喝,潘岳心中一惊,连忙将手指探到那人鼻端,语气中也带了几分惶恐:“师父!”
“好吵!”那个石像般的身体忽然一震,紧闭的双眼蓦地睁开,凛然生辉——这鹤发童颜之人,正是昔年教授潘岳独弦琴的隐士孙登。
“师父怎么会在这里?”潘岳惊喜之下,脱口问道。
“应该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二十多年过去,孙登却仿佛还是邙山上的样子。他盯着潘岳的眼睛,不瞬不移,带着看穿一切的睿智和通明。
“我……身不由己。”潘岳顿了顿,才干涩地吐出这几个字。
“杨骏把我‘请’来,就是想借助我为他增添名声。你说他一个将死之人,折腾这些还有什么用?”见潘岳开口欲言,孙登忽地抬手止住了他,顺手拉过潘岳的手腕,闭目切起脉来。
虽然多年未见,潘岳还是觉得自己回到了少年时期,在这个几近于仙的老人面前无所遁形。他闭着嘴唇等了一会,果然听孙登问道:“这些日子,你是怎么过的?”
“心战惧以兢悚,如临深而履薄。”潘岳苦笑着回答。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孙登不满地瞪着潘岳,“听说杨骏的亲戚蒯钦怕日后受他连累,故意与他交恶,这不失为保身避祸的办法。”
“若是汝南王能够起兵清君侧,若是我没有被杨骏征辟为主簿,一切就来得及,可惜现在已经晚了。”潘岳轻叹了一声,“师父你也知道,无论是东汉时的察举制还是如今的九品中正制,时俗便以举荐者为君为父,被荐者以臣子之礼事之,这种风气如今更是浓烈。我以庶民之身被杨骏征辟为主簿,便与他定下君臣名分,休戚与共。如今杨骏所颁文书,绝大部分都出自我手,就算我主动忤逆他而辞职,身上也永远洗刷不掉“杨氏余党”的标记,无法独善其身。而师父方才提到的蒯钦和石崇等人,因为与杨骏并无君臣之份,所以才容易摆脱干系。”
“胡说!”孙登吹了一口自己的胡子,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以你之才,我就不信不能设计摆脱名分上的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