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骏死了,杨骏死了!”随着司马冏一把拔出长戟在空中挥了两圈,其余禁军士兵忍不住大声欢呼起来。司马冏在这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转过身,眸光闪亮亮地看着伫立在一旁的潘岳:“檀奴叔叔,我为父亲报仇了,你为我高兴吗?”
“高兴。”潘岳含笑点了点头。虽然杨骏临死时的话显得有些可疑,但看到司马冏容光焕发的样子,他明白此刻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害死我父亲的人,除了杨骏,还有他兄弟杨珧。我现在就带人去杀杨珧!”司马冏显然已经杀红了眼睛,提着兀自滴血的长戟大步跨出马厩,长臂一舒,“走,跟我去杨珧家!”
走出几步,司马冏又回头看了看站在原地的潘岳,关切道:“这里乱兵太多,叔叔还是赶紧回家去吧。我先前看见夏侯表叔的马车停在后门,应该就是来接应叔叔的。”
“好,我立刻就走。”潘岳知道司马冏还有大事,点了点头。眼看司马冏带着手下走了,他折回身,跪下朝着马厩里杨骏的尸身拜了三拜。虽然从一开始他就是利用杨骏,利用他将自己调回洛阳,利用他引发杨家兄弟内讧,利用他逼出司马炎的忏悔,利用他给被打压欺凌的齐王司马冏铺出一条上升通路,但如今杨骏身死,潘岳还是感到有些伤感,甚至歉疚。杨骏之死虽说大部分是咎由自取,却也有几分是潘岳推波助澜。
拜完杨骏,潘岳站起身,疾步朝杨府后门走去。刚走出两步,一个黑影猛地蹿过来,在他脚边不安地打着转,竟是方才走丢了的黑狗许由。
“不怕不怕,我们这就回家。”潘岳见许由平素高高翘起的尾巴夹在了两腿中间,知道它是被吓到了,连忙安抚地拍拍它的头,带着它一起去找夏侯湛。只要坐上了夏侯家的马车,这血腥的一夜,就算是平安度过了。
然而就在潘岳刚从马厩走到杨府正殿附近时,他忽然听到大门处传来一阵大喝:“奉宫中旨意,捉拿杨骏余党,特别是主簿潘岳!有生擒潘岳者,重赏!”
乍听此言,潘岳不由大吃一惊。他只道是宗室隔阂不幸被公孙宏言中,便寻思立刻躲避风头,等事态平靖之后,再由司马冏公孙宏等人调解不迟。
想到这里,潘岳再不迟疑,带着黑狗许由一路狂奔,朝着太傅府后门跑去。他知道夏侯湛是诚信君子,无论形势多么混乱,此刻必定在门外驾车等着他。
太傅府被点燃的建筑仍在熊熊燃烧,将四处搜捕翻检的士兵身影照得如同鬼魅。幸而这些士兵忙着搜寻杨骏家的财物,对匆匆而过的潘岳并未太在意,只有花木参差的枝叶刮过他轻薄的夏衫,徒劳地想要将他拦住。很快,杨府后门近在眼前了!
“潘岳在那里,别让他跑了!”忽然,背后响起了一个人的高喊。那个声音仿佛一颗被深埋的石子,在潘岳最黑暗的记忆角落中翻滚了一下,匆忙中却抓不住它掀起的尘埃。
“天师,你确定那就是潘岳?”一个尖细的宦官嗓音疑惑地问。
“烧成灰我也认识他!”被称为“天师”之人语气中满是恶毒,“快追!追不上就放箭!”
“不行,皇后还等着他的口供……”
“那就射他的腿,不会死人的!”
潘岳听不见那些人后来的对话,一门心思只朝着那虚掩的杨府后门跑去。就仿佛那道门是生与死的界限,只要他能够跨过门槛,就可以把这些隐藏在黑暗中的鬼蜮全部摆脱。
夺地一声,一支箭落在了他的脚边,半截箭杆插入砖缝之中,箭尾上的羽毛簌簌抖动,吓得旁边的许由汪汪大叫。与此同时,身后再度传来了气急败坏的叫喊:“站住!”
潘岳的手已经搭上了木门的门框,用力一带,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外鲜冷的空气争先恐后地冲入肺腑,和着夏侯湛惊喜的呼唤:“安仁,你出来了!”
潘岳向站在马车前的夏侯湛笑了笑,抬脚迈出门槛,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身后再度传来箭矢破空的风声,连带着他因为奔跑而散乱的发丝也被这疾风掠起了几分——这一箭,怕是躲不过了。他脸上的笑意未退,瞳孔却一瞬间紧缩。
“嗷——”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身后却传来了一阵凄厉的犬吠。潘岳一惊回头,才发现方才那支箭没有射中自己,却射中了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黑狗许由!
“许由!”眼看黑狗借着余势还想跟随自己冲出木门,却终究不支地倒在地上,潘岳来不及思考,回身就朝许由跑去。“许由,坚持住!”见奄奄一息的黑狗依然用力抬头望向自己,湿润的眼睛中滚出两行泪水,潘岳心如刀绞,不顾越来越近的追兵,俯身抱住了黑狗毛茸茸的身躯。粘稠的血浸透了他的衣袖,让他的肌肤感到一阵火烧般的灼痛。
“安仁,你疯了吗?快跑!”夏侯湛见潘岳还在木门处徘徊,情急之下与车夫一起跑过去,一把架起潘岳就往马车上塞。见潘岳还是挣扎着去看黑狗,一向温润的夏侯湛也忍不住红了眼睛,狠狠地吼道:“那只狗是为你死的,你只有逃得性命,才不会让它白死了!”
“许由是孙登师父给我的,我答应过要给它养老送终!”潘岳被夏侯湛压在车厢内动弹不得,泪水从大睁的眼睛里滚滚而落。
“孙登是活神仙,他送给你黑狗,就是算到你有劫难,让黑狗为你挡去了一劫!”夏侯湛见马车已经风驰电掣般驶了出去,终于放开制住潘岳的胳膊,气喘吁吁地安慰,“等明天早上事态平息下去,我们就回去把它好好安葬了。”
“明天早上,我还回得去吗?”潘岳听着越来越近的追兵呼喝声,忽然直起身子朝夏侯湛苦笑道,“夏侯兄,我的事情没有预想的那么简单,只怕今夜在劫难逃。你放我下车吧,不要管我了。”
“胡说,我怎么可能不管你?”夏侯湛没想到潘岳说出这种话来,冠玉般温润的脸难得地显出怒色,“就算全城搜捕杨骏党羽又怎样,我堂堂夏侯世家,还庇护不了你一个人?等到明天天亮,我就会合齐王与公孙宏,将你这些日子来在杨府卧底的证据上奏朝廷,那时候你不仅无罪,还有大功呢!”
“老爷,追兵越来越近,马上就要追上我们了!”赶车的夏侯府家仆将马鞭甩得啪啪作响,焦急地喊道。
“拐过前面的弯,你让我们下车,然后你继续驾车前行引开追兵。”夏侯湛匆匆向仆从吩咐了一句,抓住了潘岳的胳膊,“事态紧急,来不及去我家了。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处可以暂避,你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