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柴油机的轰鸣漫过河湾镇东郊的土路,陈凡的胶靴踩在灌溉渠工地的泥浆里,弯腰捡起半块开裂的混凝土预制板。工棚外几个村民正蹲在搅拌机旁抽旱烟,见他过来,慌慌张张把烟锅往身后藏。
“老孙叔,这标号不对吧?”陈凡用钢筋头敲了敲板面,蜂窝状的孔隙里渗出浑浊的水渍,“图纸上要求c25,这批料连c15都够呛。”
包工头老孙的嘴角抽搐两下,沾着泥浆的解放鞋碾碎脚边的烟蒂:“陈书记,这砂石料是村委统购的,我们只管拌......”
“统购单给我看看。”陈凡打断他,余光瞥见工棚铁皮墙后闪过个穿灰夹克的身影。老孙掏单据的手突然僵住,沾着水泥渍的A4纸上,“河沙”一栏后头赫然印着“东洼村集体提供”的红章。
陈凡的指甲在“东洼村”三个字上掐出凹痕——那是钱茂才的老家。他摸出防汛时用惯的ph试纸,蘸了蘸渠底的积水,试纸边缘泛起诡异的蓝绿色。
“先停工。”他转身对工程监理说,“联系质检站取样,重点查氯离子和硫化物。”
回镇政府的路上,周正阳把电动车骑得左摇右晃:“书记,东洼村那七百亩流转地真要动?上午开协调会,钱家那几个堂兄弟差点把茶杯摔了。”
“省农科院改良盐碱地的项目批了三年,不能卡在最后半公里。”陈凡攥着车后座的铁架,指节被颠得发白,“钱守业家的葡萄园占着规划渠线,他提的补偿价超标准五倍......”
话没说完,手机在兜里震起来。民政所的小赵带着哭腔:“陈书记,幸福里社区那十七户又来了!说安置房面积缩水,把公示栏的图纸撕了!”
镇政府大院梧桐树下,穿藏青布衫的吴婶正举着半截图纸往石阶上拍:“欺负我们老闸区的人不识字?这厕所画得比鸡窝还小!”
陈凡接过图纸扫了眼,突然用钢笔尖点住某个角落:“吴婶,您看这阳台进深标的是1.8米,实际施工会做到2米——图纸缩印时比例调错了。”
人群里的骚动小了些,穿褪色工装的老汉却挤到前头:“那小陈书记敢不敢按错图给我们赔钱?白纸黑字盖着政府的章!”
陈凡的手掌按在冰凉的石栏上,想起上周土地所报来的更正函还锁在抽屉里。他忽然抬高嗓音:“老周叔,您家地下室那批五金建材,要不要我请市监局的同志来验验关税单?”
老汉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围观人群里传来几声窃笑。吴婶的搪瓷缸“当啷”砸在石阶上:“都散了!小陈书记眼睛里带血丝呢,别耽误人家吃晌午饭!”
食堂的绿豆汤还没放凉,党政办的小钱就抱着文件夹追到餐桌旁:“书记,组织部退回的测评表,要补二十份谈话记录......”
陈凡就着咸菜啃完最后口馒头,钢笔尖在“推荐理由”栏悬了半天,最终写下“熟悉三农工作”——这评语中规中矩得像他磨破的衬衫袖口。
下午的党委会上,王镇长把茶杯墩得山响:“东洼村的土地流转是上届班子定的调子,现在推翻重来,让基层同志怎么开展工作?”
陈凡翻开泛黄的会议纪要本,指尖划过2016年某页的油渍:“当年决议写的是‘试点流转’,可钱守业把七百亩地转包给绿野农业公司,合同期限签了三十年——这算哪门子试点?”
会议室突然安静,档案员小张抱着资料撞开门:“查到了!绿野公司的法人代表叫钱茂林,是钱茂才的堂弟!”
窗外的知了叫得人心烦,陈凡扯松领口:“明天我带工作组进村,重新测量被占用的集体边角地。国土所准备八十年代的鱼鳞图,司法所联系当年分地的老队长......”
散会时,林处长在走廊暗处拦住他:“省委组织部的考察组还没走,这时候动土地问题......”
“2018年河湾镇上报的‘基本农田零流失’是掺了水分的。”陈凡把会议记录本拍进公文包,“与其等汛期后审计组掀盖子,不如我们自己刮骨疗毒。”
暮色初降时,陈凡蹲在东郊渠线上描画改道草图。几只田鼠从垮塌的渠壁里窜出,惊飞了芦苇丛中的夜鹭。手电筒光束扫过某处新鲜的车辙印,他突然用树棍挑起片半腐的合同纸——是绿野公司与村民签订的“保底分红协议”,落款日期竟比村委的集体决议早半个月。
“陈书记!”周正阳举着手机狂奔过来,屏幕上是封匿名举报信的扫描件,“市纪委转来的!说您利用灌溉工程套取项目资金!”
举报信里的付款凭证清晰显示,某建材公司向“河湾镇农水专户”打款八十万,附言写着“渠道衬砌劳务费”。陈凡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那账户早因不符合财政规范,半年前就被他责令冻结了。
夜风卷着柴油味掠过麦田,陈凡站在镇财政所的档案室里,手电筒光照亮某个落灰的铁柜。泛着霉味的账本显示,被冻结账户上个月竟有过流水,经办人签名栏里“赵长明”三个字让他瞳孔骤缩——那是三年前病逝的老会计。
“明天请公安经侦的同志介入。”陈凡的指甲在桌面上划出白痕,“再约谈农商行负责人,查账户解冻的审批记录。”
回宿舍的路上,手机突然弹出条陌生号码的短信:“陈书记,钱家祖坟的柏树长了新枝。”他站在路灯下盯着这没头没尾的话,直到飞蛾扑在屏幕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周正阳凑过来看时突然“啊”了声:“钱家祖坟挨着灌溉渠二期规划线,上个月刚被划入迁坟范围!”
陈凡把手机锁屏扔进口袋,远处的雷声隐隐传来。他想起考察组黑脸干部指甲缝里的泥垢,突然转头问:“上次组织部谈话,提到九里墩溃堤时,我说吨袋里装的是什么材料?”
“防汛专用膨胀土啊,后来省防指还......” “不。”陈凡在夜风里眯起眼睛,“当时我说的是‘特种膨胀土’,可考察组领导复述成了‘防渗土’——只有参与过我们镇防汛演练的人,才知道材料代号。”
闪电劈开云层时,陈凡看清了周正阳骤然苍白的脸。雨点砸在水泥地上前,他摸到裤腿不知何时沾上的苍耳子——和组织部档案袋上黏着的那根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