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村的林家,今日柴房的烟筒里终于多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一团薪火在黑漆漆的炉灶内悄然燃起,照亮了这座已经有些年头的破茅草屋。
林寿捋着袖子站在案板旁,舀水,和面,做得有模有样。
今日他要亲自下厨,为自家妹子蒸一笼屉白面馒头解解馋。
亲情,无论在哪个时代,永远都是最弥足珍贵的宝物,特别是像林寿这种前世从未体会过亲情的孤家寡人,今世就更加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兄妹情感。
自古中国人传递情感的方式都很含蓄,不像外国人,一句“我爱你”说的脸不红心不跳。
中国人脸皮薄,张不开这个嘴,所以他们只会把自己炽热的情感寄托在某一个物件上。
比如游子身上那件母亲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衣裳,再比如,为自己最爱的人做一顿丰盛的饭食。
前世有一句话说得好:在一生中,总有一顿饭,值得你亲力亲为。
林寿深以为然。
废话少话,先蒸主食,上馒头。
现在在山东布政司境内,馒头还不叫馒头,而是叫馍馍,而且又根据粮食成分不同,又各分为不同品种的馍馍。
最普通的就是杂和面馍馍,里面掺杂着高粱面、小米面、豆类以及少量的面粉。
这种馍馍也不是一般平民百姓能吃得起的,只有一些家中有十几亩田产的小地主,才能偶尔吃得起这种杂和面馍馍。
像现在这般大旱年景里,农户家里过年走亲戚,若是包袱里能有几个这样的杂和面馍馍,那在亲戚面前都是一件很有面子的礼物。
而最好的馍馍,自然就是全是小麦粉蒸制的白面馒头了,大锅蒸熟,又白又软,甜香扑鼻,这是上等官僚豪绅才能吃得起的东西,
就如前几天林寿在王家府邸时曾听衙役们讲过一个笑话:
说是有两个农户,坐在自家田间地头上聊天,一个农户说了,若他当了皇帝,就天天躺在床上喝香油。
另一个农户就笑话他,说,都当了皇帝咋还只想着喝香油呢,你不得顿顿来个白面馍馍吃。
这虽说是一个一说一乐的笑话,但也从片面中说明,在当今农户人的眼中,能顿顿吃上白面馍馍,那就是皇帝过的日子。
只是今日还略有一点不足,林寿没有买到发面的酵母,所以他蒸出来的馒头其实是死面的。
“死面”的意思,就是看着又白又大,吃起来也有嚼劲,但是吃到肚里却不好消化,是一种不易多食的主食。
哎呀呀,也是林寿矫情了。
在这缺衣少食的年头里,能吃上一口饱饭就不错了,哪里还管你是死面的还是活面的,吃在嘴里,总比那掺了沙子的杂和面窝窝头好吃不是?
第一笼屉蒸完,林寿唤林大娘进来。
“大娘,这两年我卧病在床,只留我家丫头一人忙里忙外,周围邻里八舍肯定没少帮忙,今日我多蒸了一笼屉,您帮着俺们给各家分散一下聊表谢意吧。”
林大娘望着刚出炉的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满脸的不舍。
“哎呀呀,林家儿,你这实在是太客气了,这可是白面馍馍啊,金贵着呢,老身我都好几年没吃上这么一口全是白面的了,就这么送人,多可惜了啊。”
林寿认真道:“大娘,邻里之间情谊为重,咱家不能白受那些恩惠,现在别看这些馍馍金贵,若真遇到事儿,还是邻里八舍的最指望得上。”
他这么说了,林大娘也不好再计较了,虽然心里还是有万分的不舍,但还是寻了一个干净的笸箩,将笼屉里的馒头一个个拾出来,开始挨家挨户地送去。
林寿在柴房里能清晰地听到,邻居的惊喜声还有连连的推却之声。
农家人实在,不讲究送礼这一说,好在林大娘能说会道,最终都还是喜滋滋地收下了。
林寿这才舒心一笑。
虽说山野人家生活有些不易,但是还胜在民风淳朴人心向善,少有投机取巧之人,更别说作奸犯科之徒,邻里相处,皆能交心。
这会儿趁着林大娘不在,林寿决定任性地挥霍一把。
各色食材他早已买好,各类调味料也已准备妥当,满汉全席他做不出,但家常小菜却是能得心应手。
今日,是时候表演真正的技术了,也该让她林大娘尝尝什么叫真正的厨艺。
中国烹饪一直讲求色香味俱全,如果只像林大娘那般将之淡而无味的煮熟便能上桌,那不仅浪费了食材,也失去了食物中最质朴的味道。
比如这补气益血的鸡汤,必须首选年份越老的散养老母鸡,先用生姜、大葱等去腥,再用八角、桂皮、花椒、食盐等入味。
汤里还要搭配红枣、枸杞、桂圆、莲子等食材,文火烹煮一个时辰,才能熬出一锅色香味俱佳的鸡汤出来,不仅滋补暖身,还能补气养颜。
炒菜用的食用油,也得选用刚压榨出来的鲜油,这才能突出食物的鲜味。
人得吃油啊,这几乎是现代人众所周知的事实。
可是在这里,估计梨花村内大多数百姓家中的餐桌上都飘不起半点的油花。
据记载,祖籍美洲的花生这才刚刚传入中国,还没有进入大范围的种植,更别说被压榨出油了。
所以明朝所吃的食用油,还是南方菜籽油,北方食猪油。
好在林寿买了五斤肥猪膘,洗净,切碎,铁锅烧热,在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里,一层明晃晃的猪油就被煎了出来。
煎完了猪油的油渣也不能扔了,捞出来,趁热撒上一层细盐,夹在热腾腾的大白馒头里卷着吃,也是一种无上的美味。
家中有了油,林寿才能烹饪他的拿手好菜。
排骨切成小段,热水焯去血沫,起锅烧油,葱姜蒜爆香,待排骨入锅炸至金黄,加水炖煮,八成熟后再加上一颗洗净的大白菜,加盐入味,稍倾过后,一锅香喷喷的白菜排骨就做好了。
最后,还要再来上一盆浓郁喷香的小米粥。
谷米要熬得粘粘的,米油要熬得厚厚的,里面还要加上几根东北人参须子,临上桌前再在上面撒上半勺红糖,这才是一碗小米粥的正确食用方式。
而像前几日那种,半碗米配上两瓢水的苦日子,林寿这辈子都不想再体会了。
……
今日,整座梨花村里的村民都知道林家的晚饭很丰厚,因为所有人都能闻到空气里飘荡着浓浓的肉香味,让人垂涎欲滴。
可以毫不客气地说,在他们一年到头都见不得一点肉星的饭桌上,这简直是一种赤.裸裸的诱人犯罪。
病床上的林婉儿轻轻地吸了吸鼻腔,她已经闻到了从厢窗外传进来的饭香,小肚子竟很不争气的开始咕噜咕噜直响。
“哥,做的啥好吃的?这么香。”
林寿捧着碗碟一进门,她就忍不住挣扎起身,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直向林寿的手中瞟。
林寿赶紧将碗碟放在桌上跑过去搀住她,一脸宠溺的在她的鼻梁上刮了一道。
“你这个小馋猫,着什么急,难道你哥我还差你这口吃的,快些坐好,我将饭桌搬到床上,今儿你能吃多少算多少!”
林婉儿嘿嘿一笑,脸颊上竟多了几分红晕。
不得不承认,那刘大夫的医术确实不负盛名,只喝了几味汤药,林婉儿的气色就明显见好了许多,也让林寿心宽了不少。
吃,更得吃一顿,庆贺一下才对。
似乎在中国人眼里,家里无论有什么红白喜事,没有什么比大吃一顿更能体现自己喜悦的心情了,如果不够,那就大吃两顿。
一桌饭食芳香扑鼻,让人食欲大振。
林寿指着桌上的各色美食,献宝似的介绍道:“丫头,这砂锅里是枸杞炖鸡汤,这汤盘里是排骨炖白菜。”
“还有这一盆可了不得,是你最爱喝的小米粥,哥还加上人参根足足熬了小半个时辰呢,对你最是滋补,来,快些尝尝哥哥的手艺,好不好吃,咦,大娘人呢?”
林寿这才发现,刚刚还站在他身后喋喋不休的林大娘转眼间就没了身影。
再向后一瞅,得,林大娘正拘谨地站在门外,低着头,捻着脚尖,像个鹌鹑。
“来啊,大娘,坐啊,一起吃,您客气什么呢。”林寿招呼道。
“林家儿,算了吧,给我一个馍馍吃就行。”
没想到这个平日间作风彪悍的女汉子,今日竟扭捏了起来。
林寿笑了,感情她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几步走过去便将她直接拉过来摁在了板凳上。
“大娘,您见外了不是,想当初我林家家道中落,我又犯了瘫病在床,当年若不是您收留我兄妹二人,只怕现在我那坟头上的草都得长到一人高了吧。”
“您的大恩大德,我们兄妹二人时刻铭记于心感激不尽,今日只是区区一桌饭食而已,您何必跟我们客气呢。”
林婉儿也笑道:“对,我哥说的对,大娘啊,咱们是一家人,快些过来吃,这汤汤菜菜的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林大娘的脸上这才堆积出一层满足的笑意,走到床前,还不忘用食指点了点林婉儿的小脑壳,道:“算你们兄妹俩有良心,没白瞎大娘白疼你们一回。”
一家人皆大欢喜,其乐融融。
只是其中也发生了一点小插曲,就是林婉儿在吃到兴处多嘴问了一句:“哥,你啥时候会的这些厨艺,以前可从没见过你下过厨?手艺竟然这么好,真香!”
林寿被问的哑口无言,纠结了半天,只得搪塞回道:“也许是你哥我天资过人,无师自通吧……”
这谎话说的,连他自己都不信。
好在林婉儿并没深究,也就让他这么有惊无险的给糊弄过去了,为了压惊,他又忍不住多吃了一个白面馒头,晚上撑得直胃疼。
……
窗外夕阳沉落,红彤彤的余光洒在这座低矮的东厢房上,这是这座房门唯一能照到太阳光的时刻。
门框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副过年时张贴的春联,红色的纸张虽已有些褪色,但春联上的两行字迹还清晰可见。
正是: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
似乎也在昭示着,梨花村里的林家终于熬过了春寒的苦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