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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不赞同地看了丁贵一眼,丁贵心虚地低下了头,心里仍然是不服气的。

唐师傅师徒几人自打到了南府就不得他们喜欢,先是一副被强抢了的民女模样,不情不愿的。继而提了种种的条件,然后就是漫天的花钱!没几天就要一笔、没几天就要一笔,间或还要发点小脾气,虽然唐师傅大多是冲徒弟们发的,徒弟们受了气之后说话语气也冲,与他们接触的人时常要挨两句口气不好的话。活没干出来,脾气倒来了。自小吴开始,与他们打交道的人都不大喜欢这几个人。

更不要提还要记录他们的成果,赶上唐师傅脾气上来的时候,去记录的人就要看着四张臭脸。他们还要遮掩,有时候故意挡着不让他们看。

就这几个人,祝缨还交待了要让他们吃好喝好。

丁贵敢打赌,这群货以前在州城的时候能吃饱就不赖了,现在居然还挑剔起来偶尔一顿没有肉了?!他丁贵都不能顿顿有肉!

祝缨道:“请进来吧。”

祝缨在书房里见唐师傅,唐师傅连过了两道门,意识到这是府衙,他要见的是一位知府,兴奋的心冷静了下来。

他放轻了步子,见到祝缨之后又要跪下。祝缨道:“起来说话。”

唐师傅打开一个小纸包,说:“大人请看。”

不多,但是细砂粒一样的糖拢在纸包里莹白如霜雪,祝缨道:“这就算成了?以往也见过好看的糖。”

唐师傅道:“这不一样,这样的更好。”

祝缨道:“要用什么东西?多少甘蔗出多少糖?要多少工?”心下奇怪,照说她派了人跟着记录的,为什么唐师傅来了,记录还没有送到她的手上?

唐师傅道:“一百斤甘蔗能出十斤糖呢!工也与以前相仿,可是省力,出的糖也好。大块糖的制法也是有的!”

祝缨道:“走,看看去。”她如果要自己吃,虽贵些,怎么也吃得起了,真正要看的是改进的制法能不能节省成本。

唐师傅的本心,并不想将这法子告诉别人。起初是听命服役,那是不得已。祝缨虽有允诺,他看后来记录的人越来越松懈,渐将此事给疏忽了,拿着糖见祝缨的路上心里只想着“我制出糖来了,该放我回去了,我能自己开铺子了”。

等祝缨不止是要看糖还要看制作,猛然想起来当初祝缨说过的话,这方子是不可能成为“他的秘方”吃几辈子了,回程的脚步就没有之前的轻快了。丁贵扯过小黄,自己跑去把小吴给叫了来,如此这般一说。

小吴脸绿了:“这个老东西!”他记录得不仔细,很怕祝缨罚他,赶紧跑了过来。祝缨已与唐师傅往唐师傅那个小作坊里去了。小吴一头汗,笑道:“哎哟,七百八十一贯钱没白花。”

唐师傅和三个徒弟大气也不敢出,七百八十一贯,把他们拆了卖了许都不值这个钱。唐师傅还想过,之前也试过几个法子不如用那些法子顶替,自己留下秘方。现在他们终于想起来了——命都还捏在官府手里呢,怎么就敢大做美梦了?

唐师傅拿着糖,手有些抖,有点慌张地看着这个小院子。祝缨也发现了一些端倪,这里面乱七八糟的什么玩艺儿都有,可见唐师傅是试了许多的方法了。祝缨看了看三个徒弟的站位,一眼就看到了他们比较重视的一个家什。

祝缨也不戳破,直言道:“开始吧。”

唐师傅起初没动。

祝缨道:“怎么?有什么难处么?嗯?那是什么?”

小徒弟忙说:“制糖用的。”唐师傅几人也回过神来了,他们现在用的家什又与之前的有所不同,小吴凑上前道:“哎?这不是前几天你要新制的么?”

祝缨道:“你别闹他,叫他弄。”

唐师傅全没了一开始的兴奋劲儿,祝缨看他与几个徒弟动手,将之前准备好还未用完的柘浆开始加工。要制漂亮的糖霜要紧一条就是脱色,为此唐师傅用了许多种办法,最后选择加入草木灰。

祝缨心道:如此倒是便宜,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唐师傅被逼的。小吴看这师傅几个是相当不顺眼的,不止为了花钱,而是因为花钱干不出事儿来。眼看着自己等人忙得要死,这师傅四人几个月来加起来胖了两圈不止,这要是养猪,贴膘的劲头不用过年都能宰了!来了之后,人人换了衣服新鞋袜!现在看起来跟四个胖财主似的!也就大人还肯养着他们。

人吃成这样,活没干出来,小吴生气了。

唐师傅如何不想早日制出来呢?新技艺就是这么矜持,死活不肯到他的脑子里来。他试了许多法子,后来完全是乱试了!于小吴,制糖他是不会,跟着师傅几人也看了些日子,正常的制法他也大概见过了。后来唐师傅几乎是乱了章法样的乱搞,他也看出来了。没有直说,阴阳怪气起来也是够唐师傅受的。

唐师傅脾气也不敢对他发,一日生气,将一盆衣服用的水连盆踢了老高,弄坏了柘浆。当时不觉得,次后发现柘浆澄清了不少。唐师傅据此改良了方法,先将柘浆处理一回,再制糖。除了过滤这个手段,不但加草木灰,还加点贝壳粉——这原是洗衣服的一个法子。

他之前就带过一个大的扁平勺子,那个是之前煮糖浆的时候撇浮沫用的,这个活儿说起来很简单,却也是其中一个窍门,使得他制的糖比别人的又好些。

此外又试过反复试验等,最终弄出了一个流程出来。最后结出来的糖细如砂粒,洁如霜雪,才配得上“糖霜”二字了。之前制出来的,多少带一点浅黄色。

祝缨指着大徒弟小心搬运的瓮里的东西,问:“这是什么?”小徒弟没说话,二徒弟说:“糖蜜。”大徒弟咳嗽了一声。

他们将柘汁加工,上层是糖霜,下层是黑糖。

唐师傅又演示了制大块糖的手艺,这个就更简单了,拿结出来的砂糖化了重结。

祝缨从头看到了尾,又看了小吴一眼,小吴赶紧摸出了一个本子,飞快地记了下来。祝缨道:“你呀!罚俸禄你也是不怕的,你也是个小财主了,看来只好打了。”

小吴手一抖,笔落到了地上。

祝缨又问了唐师傅一些问题,比如添加草木灰的比例,熬煮的火候之类。唐师傅一边回答一看着小吴,小吴拣起来了笔,又记得乱了。祝缨道:“不错,唔,小吴,去腾几间空屋子出来,我要试试。”

唐师傅摸索成了,不能量产也是无益的。也不能单靠某一个熟练工匠,还是得能够让差不多手艺的工匠都能做,这手艺才算成了。

她打算先弄个作坊,上畜力的绞盘来榨甘蔗汁,本地多山,水磨既多,则用水力榨汁也可以。不像那些宽阔平原上的河流,在这山区设水磨对农田、水运的影响比较小。她还要多留这师傅四人一段时间,定出一个标准来,使普通的人照着做就能制出糖来。

先得要木匠之类做出工具,还要用铁匠等。

祝缨看了唐师傅一眼,道:“别哭丧着脸了。验收成了,别人也能做得出来,你们就能领赏钱回州城了。”

她答应的事儿是绝不会忘了,但也不能让人哄了她。钱都花了,制糖又不是她的长项,万一唐师傅刚才演示的时候隐瞒了什么关键的技艺,她钱不是白花了?唐师傅的情绪变化她可是看在眼里的。这老师傅这作派,一看也是个有自己小算盘的人。巧了,她也是。

得别人来试。

小吴心道:就该这样!他又心疼起钱来,唐师傅花了这许多钱,还要再领着赏钱走?真是便宜他了!

祝缨看了他一眼,小吴说:“小人这就去腾屋子!”

祝缨又对师傅四人道:“你们这些日子也辛苦了,休息几日,他们早一日做成了,你们就能早一日回去了。要是手脚快呢,六月末我去见刺史大人,兴许还能捎上你们。”

师徒四人才稍稍提起了一点精神,恭送她离开。

祝缨一走,三个徒弟就围着师傅。小徒弟道:“师父,知府大人这是真的要放咱们走,还是故意拖延的呢?”

某些官府的信誉太差了,服徭役也是这样的,说好的二十天,一拖拖成四十天,再拖拖成两个月,拖来拖去给拖成个长工。离京城越远,这种事儿越没天理。

唐师傅语气萧索:“等着就是了!你有办法?”

没有,有也是不敢的。这些衙门里的人,一个人长了八百个心眼子,比起这些小官小吏,知府大人都算是憨厚淳朴的。

二徒弟小声说:“反正咱们弄完了也能歇一歇了,吃饭去?”

“吃吃吃,你是饿死鬼投胎?”唐师傅骂。

二徒弟耷拉着脑袋不敢吭气了,大徒弟道:“如今弄完了,他们怕不会再给咱们送饭了,我去做饭,你来给我烧火吧。”二徒弟老老实实跟着走了。

大徒弟饭做好了,师徒几人也吃上了,官衙那儿的饭也没送过来。

祝缨之前吩咐过了,他们干活的时候小吴还让人给好好送饭,活干完了,小吴哪有功夫管他们?丁贵等人也要小小地“教训”他们一次,饿个一两顿的算什么?明天再送,就说府里来了客人,他们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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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尚不知此事,她在府衙里审小吴。

小吴的笔记能够看出来一个明显的从认真到敷衍的过程,开始是记“不成”,后面几页干脆直接在上面画个大叉。

祝缨很平和地问道:“你就是这么办差的?”

小吴汗如雨下,跪下道:“小人知错了。”

“说了多少次了,要用心,你们都干什么了?”

丁贵见状,膝盖一软,也过来跟着陪跪。祝缨道:“你们人人有份了?”

顾同想一想唐师傅开始不情愿的样子,也给小吴求情:“他们也不是故意的,一直没见着效,也是急的。”

“机灵得过头了,”祝缨评价道,又说顾同,“还有你,就这么卖人情的?”

顾同也不敢多嘴了。

祝缨道:“嗯,不错,我前头干事,你们后头就敢给我偷工减料!”

小吴心头一松,祝缨道:“没有下回。”

小吴连连叩头,丁贵也吓得面如土色,祝缨道:“都起来吧。”

小吴现在是朝廷命官,打板子就不合适了。他和丁贵都是住在家里的人,不能让他们心怀怨恨。以后类似的事儿就不能再让小吴去办了,还是项乐吧。

祝缨没有再罚他们,却不再让小吴准备作坊了,屋子场地准备好后她打算将此事交给项乐。只要地方准备好了、家什齐全了,无论是原料还是人工,都不是事儿。

顾同对项乐连使眼色,项乐不为所动,在顾同要放弃的时候,项乐对祝缨道:“大人,苏县令还在后面等着您呢。”

祝缨道:“让她们母女多说会儿话。小吴,你还不快去腾屋子?”

小吴爬起来就跑,祝缨对项乐道:“你亲自去一趟唐师傅那里,送些酒食犒劳他们。”

项乐道:“是。”

祝缨这才到后面,设了个家宴来款待苏鸣鸾一家祖孙三代。祝炼知机,见同学的家长过来了,他拉着祝石躲在房里不出来,央了张仙姑房里的帮佣的蒋寡妇给他俩将饭端了到房里吃。蒋寡妇见他们可怜,低声道:“成。你们吃完了碗碟放在房里,我来收。”

祝缨这场家宴,几乎全是女子,祝大与苏老封君语言也怎么通,想占一点辈份的上风说点场面话人家也听不懂。他与她们吃了两杯酒,索性就说:“你们说你们说,我就不在这儿碍事儿了。”

他回了院子里,正好看到两个小子在吃饭,咧咧嘴:“咱们爷儿仨一道吃吧。”

祝石很高兴,放下碗筷给祝大搬了张椅子过来,祝炼又给他布菜,祝大舒服极了:“你们俩别忙啦,来,吃饭。”

他一走,祝缨这儿酒都不上了。张仙姑跟苏老封君语言上不太通,但是拿筷子让人这个动作都是看得懂的,居然很有默契。

家宴,吃得很放松,祝缨对苏老封君道:“有空就来住两天,我在我招待,我要有事儿出门去了,这家里也有人招待阿嫂的。”

苏老封君道:“我一定要带着她舅舅过来见一见阿弟,阿弟,真的许封官?”

祝缨道:“当然。地方大的,做县令,寨子小、人口少,就并在别人的县里,分县衙里一个官儿。怎么分,我看了人、看人地方给他们安排好。”

苏老封君道:“我信得过阿弟。”

苏鸣鸾道:“阿妈,义父这话已经说了一次了,你还问。义父说过的,什么时候不算数了?”

苏老封君不再问了,跟张仙姑两个人笑着互相让菜。

苏鸣鸾道:“义父,我后天就回去联络舅舅。塔郎家……”

祝缨道:“他要有什么越界的事儿,你只管告诉我。”

“好。”

祝缨又想到了这两家的“县界”,他们与南府的界碑是立了,各自的界碑还没定。山里没个特别固定的界线,等见了花帕族的人之后,得将几个县的大致界线也要再定一下。

设学堂的事儿她现在也不想就上本,八字都还没有一撇呢,一上本,万一朝廷的安排与她的想法不一致,朝廷一道令下来,那就不好办了。还得她这儿自己准备好了,条件、方案、人员都齐了,捧给朝廷去批整个计划。

先期准备得花钱,糖坊得赶紧弄了!

她与苏鸣鸾吃完了饭,苏鸣鸾母女祖孙到苏喆房里去安歇,祝缨又回了书房重新列一下计划。项乐也从唐师傅处回来了,他没有犹豫,等祝缨放下笔就说:“今天唐师傅他们自己做的饭。”

祝缨了然:“哦,被排斥了。”

项乐道:“大人,以后这样的事儿我会留意的,大人的心只管往大事上头放。”

祝缨笑笑:“也不能单叫你管这些小事。”

项乐道:“大人有事吩咐我,我就去干。我去办差了,还有三娘、还有师姐她们,大人别太累着了。”

祝缨一怔:“好。”又低下头来看自己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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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鸣鸾紧着回去,郎锟铻母子夫妇一夜商议,也想赶紧去落实。难得遇到个说话算数不耍诈的官儿,他们也想将事情给定下来。有了身份,以后就能少吃些亏了。郎锟铻找了狼兄,与他约定,狼兄给他教南平土话。又找到了仇文,知道仇文心里有怨气,郎锟铻也不拿话压他,说:“大人说,我的衙门里的官由我来定,你愿意来做官吗?”

仇文犹豫了一下,道:“我还要在府里多学些事儿。”他对寨子的怨恨稍稍减了一点,但仍然想留在府城。祝缨也带他学点文章之类,他喜欢这样。

郎锟铻无奈,道:“那好吧。我给你留一个位子。”

仇文道:“不用的。我也不知道我接下来想干什么,你还是留给别人吧。”他心里有一个隐秘的愿望,这话对谁都不能先讲出来。

郎锟铻只好拜托了他最后一件事:“如果要再写什么东西……”

仇文道:“我帮你写。”

郎锟铻笑道:“好兄弟。”

他联络了这二人,转天也向祝缨告辞,回到他的寨子里准备接下来的事情了。他得拟定个官员的名单,然后交朝廷来批准。这不,马上就要用到仇文了!

仇文不得不中止了在府衙里的学业,暂时跟他回到山上,助他处理一些简单的文书类的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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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族的人一走,祝缨马上就忙碌了起来。

先是糖坊。

房子不用现盖,手上就有,不过现在要保密。然后是木匠等,都是熟手,之前也给唐师傅做过工具,连图纸都是现成的。

祝缨召来木匠,道:“不要原来的那样的,要做大些,做成这样!”她画的图比较简单,从榨汁的工具开始,都要求大一些,又跟铁匠那里订锅买锅,又订特制的扁平勺子,等等。

糖坊还要改进,要有存放甘蔗和糖的仓库,还要有狗、有守卫。地方要大,她主要就是想要个“大量、低价”,唐师傅这一点做得非常的好,草木灰等物廉价易得。

她又将唐师傅的流程给分解了,不要一个工匠做全程。作坊分成几个区,有专门榨汁的,有负责过滤的、有负责脱色的,还有负责最后成品的。

成品也要分成几类,同样分给几个不同的工匠负责。管哪一样的就单管那一样。

祝缨又翻看了小吴那些记录,虽然越往后越潦草,前期还是比较认真的。也不能很怪小吴,一件总也不能成功的事,人都是越往后越没耐心的。她却从中又品出一点味道来,糖要是想定型,都是在还软或者还是稠浆的时候。

她的想法仍是由着一块一块压出花纹的红糖块而来,只要有模子,做成什么形状不是做?从塔郎家儿子来看,不过是变个形状,新鲜感马上就不同了。得弄更多的模子才好,如果弄出更大的模型,想必有很多不差钱的土财主、豪门大户会喜欢的。

就看会不会卖了。

红糖白糖饴糖都是甜,除了甜味之外又有点别的不同,糖是不是还能弄出别的味道来?

她打算等唐师傅他们走了之后,自己试这个。唐师傅的小心思她约摸能看出来一点,也能猜着几分,强扭的瓜不甜。她也不怕唐师傅走后抢她的生意,谁挤兑谁还不一定呢。

府里的事务她都有安排,需要她亲自处理的并不多,她便一头扎进了糖坊中。

知府亲自督办,工匠们也不敢怠慢。祝缨平素爱惜民力,从不过度征发,工匠们干活的时候兴头也高。干活的时候照例是不禁聊天的,有人说:“大人要弄这个做甚?要糖,或买或征他们匠人做就是了。”

也有人说:“大人要做什么,哪是我们能弄明白的?赶紧干完了,好接活计去。”

他们都猜不到祝缨是要做这项买卖,祝缨也不会亲自去做这个,她还是照着卖橘子的思路,只赚房租等费用。工艺、买卖,还是要让当地人自己来干。最开始,还是得选“听话”的人来办这件事。

糖的需求量必然是比橘子更大的,这样能有更多的人有生计。

最需要体力的榨汁也不必全用人力,则妇女也可以干。余下的活计虽然需要体力,普通健壮的妇人也能做。如此一来,像家里那几个寡妇一样的妇人,即便没了丈夫、没有土地,也能有个去处养活自己。

此外一个问题就是甘蔗的种植也不能过份侵占耕地。好在稻麦两季,能够腾出一些土地了。物产又多了一项,顶好再开设个南府的同乡会馆,之前那位卢刺史,种麦的事儿欠自己一个人情,正好拿来用。

会馆也还得是本地富商、士绅去办,这次她更有经验了,从一开始就吸取福禄的经验教训,让主持者轮流当值,以防一家独大。

糖与橘子不同,运输的时候不必太考虑**霉坏的问题,可以卖得更远!

祝缨看了看项乐,道:“你大哥做家里的买卖,你和三娘有什么买卖做不?”

项乐道:“我们都将本钱交给大哥经营。”

祝缨道:“那我再给你们一样买卖,你们用钱赎买。”

项乐用心听了祝缨的话,小声地说:“好是好的,别人会不会说大人任人唯亲呢?”

祝缨笑道:“不然呢?总归有个亲疏远近。一开始顶要紧的,交给别人我也不放心,你盯着。先赚它一笔之后,再将制法传授给乡亲。”

项乐道:“既是大人的安排,小人听命便是。制法是大人花了心思弄出来的,要传授也该让他们领大人的情。大人要不教,小人也不将制法教他们。且大人说出去,信的人才多。要是由小人来说,还有人担心小人无事献殷勤,要挖坑害他们呢。”

祝缨道:“多大点儿事。行,那就我来。”

项乐这话又提醒了她,不错,如果一件东西由她来带动,跟风的人肯定比项乐这样的小商人家里要多得多!

咦?既然如此,何不再借一些更有名气的人,将南府糖的招牌打出去呢?!巧了,她认识好些个有名气的人,京城可是能够引动天下风潮之地呢!糖不能只在南府卖,得各处都卖!

祝缨微笑道:“走,咱们去作坊里看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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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亲自监工,作坊很快准备好了,祝缨不带唐师傅等师徒几人,反而是项乐、项大郎等人带着几个伙计长工到了作坊里。

祝缨道:“开始吧。”

她要不用唐师傅的情况下自制糖,制成了,就代表普通工匠也可以。项大郎心中微微有些激动,他家以前是做阿苏县生意的,现在随着阿苏县自己人越来越精明,这买卖的盘子变大了,他分到袋里的反而没见涨。

此时弟弟妹妹给他又兜了个大活来!

项大郎手心里捏着两把汗,看着伙计赶着畜口带动了绞盘,削皮、切断的甘蔗被投进了斗里,绞出汁来。甘蔗渣也没扔掉,又投到一个大水桶里用清水浸一浸,再次压榨。反复两次,多榨出了一些柘浆来。

然后是投入一定比例的草木灰等物,澄清、过滤……

项大郎跟祝缨一道盯着这个作坊的每一样工具,直到最后做出几大袋各式各样的糖来!

项大郎激动地道:“成了!”

祝缨道:“行了,一会儿让祁泰把账做平。东西先寄在福禄会馆售卖,先在本府、本州试试,不要卖高价。”

基础的产品薄利多销,新奇的卖高价,穷人富人的钱都能赚到。

她也没忘了扫尾。此事虽然有利于南府,弄出来说她以官府的力量造了个作坊给商人,将来又是一种麻烦。必须不留把柄。

项大郎赶紧答应了,他在心里核算了一下成本。这样的作坊主要是摊子大,销路也不愁,又在甘蔗的产地,原料易得。配方也已经得到了改良,用料也便宜,得出来的东西也好。利润可观!

项大郎当即决定,要趁着别人还没开作坊,狠狠地、尽量多地赚!

祝缨也不要他现在就将钱款结清,可以分期付款,也可以拿部分糖来折抵。项大郎满口答应了。

祝缨道:“从现在起,你开始开工,干上几天,看看还有什么毛病没有。”如果没有,她就要把唐师傅给放走了。

项大郎就住在作坊里看着,到了六月底,一切正常。项大郎又自作主张,给糖起个名字叫“府君糖”,说是知府大人的恩典。又因定价极划算,名字也扯了虎皮,在府城里销路颇佳,贫的富的,都能有合适自己的那一款。

他又另有主意,找来弟弟妹妹:“这买卖白拿了我十分不安,不如分些与朱大娘子!咱们各两成,她拿三成。如此一来,别人也不敢找咱们的麻烦了。”

亲戚代持,干股,自来行贿的法子多的是。项大郎甚至不认为这是行贿,糖坊虽说赎买,实则是祝缨白给他一个买卖门路。

项乐项安也无异议,花姐却慎重地反对:“这是把小祝当什么人了?且现在我拿了三成,你们赚的少了,怎么与旁人争竞?买卖不就做不下去了?小祝是想将事做成,看你们可靠才选的你们,不是为了你们的孝敬。”她又找到了祝缨,如此这般一说,让祝缨去对项大郎讲明。

项大郎依旧不安,私下将利润中分出一份,都记账上,给祝缨留着。

祝缨不知他还有这一手,等他核算出了第一批的成本,价格比现在世面上的砍了一半利润仍然可观,便说:“成了。”

项大郎做出样子来,让他再赚一阵,她就再以官府名义做个“官糖坊”出来。一是补贴衙门收入,二是紧着她可以试验出新,三也是防止接下来私营糖坊垄断,成了气候不便管理,官府反受辖制,养肥商人,而不能普惠百姓。

如果只有官坊也不行,官味太足的各种弊端她可太了解了,不计成本专供贵人使用就浪费,对外经营就容易弄出价高质量差的亏本废物。得两种都有。

再圈出一块地作为官糖坊的地盘回来开工,祝缨就带上四县的县令以及唐师傅等人启程再往刺史府去。

有祝缨在,唐师傅等人回程也与来时一样的有车坐,他们的家什也带上了,连同这些日子得到的新衣服、新铺盖之类,一股脑儿地都装上了车。

县令们不理会他们,都围着祝缨打转。南府出了“府君糖”,想也知道是怎么来的。项家是干什么的?就没听说他们家会制糖!关、莫二人尤其清楚,这仿佛跟当年卖橘子是一个路数!

莫县丞还罢了,关县令就想讨一句许诺:“大人,这甘蔗思城也有的。”

祝缨道:“嗯。”

关县令绕着她打转儿,伸出手来想给她捶背:“大人,不能光尽着他们南平县吧?”

郭县令心里美,别人跟知府在一个城里,像脖子上被套了根绳子。他不一样!他白赚!开作坊、卖东西,得给他交税吧?糖可是个值钱的东西,项大郎卖得便宜,也仅是对之前的高价而言。再便宜,它也比种地钱多。

他说:“还得是大人!”

王县令这才回过味儿来:“大人,您最初可是在我们河东买的甘蔗呀!”

祝缨道:“都不用急,项家只是试制,他们赔了,就不用你们做了。赚了,大家再慢慢做。现在也不必争,都有。也不必着急,甘蔗还没下来,没有甘蔗也做不成。”

关县令放心地大拍马屁:“大人在福禄的时候就是雨露均沾,下官放心得很!”

祝缨道:“我却不放心你们!甘蔗不得侵占农田!”

四个人都说:“是是,一定一定。”

关、郭、王三人又一齐说莫县丞:“福橘还不够你赚的?!去去去,这是我们的事。”

四个人吵作一团,都忘了还有一个唐师傅。这是个制糖的师傅,与“府君糖”必有渊源。关、莫二人想的是:橘子之前也有,能卖上价的只有大人。糖,也还是跟着大人才能赚到。

祝缨道:“朝廷命官,不为农桑,倒为一口糖、几个商税打作一团。不像话。”

他们知道她的脾气,这么说只是玩笑,也笑道:“为富民计,不得不如此。”

世人皆以为这些官员与商贾绝缘,实则不然,谁都不会跟钱过不去!祝缨总有一个办法,能将赚钱的事做得不着痕迹,反过来再赚名声。

祝缨道:“那可说好了,甘蔗,要地,回去都给我把那隐瞒土地人口的提起来抖一抖!你们抖出多少人口土地,将来就是多少甘蔗田。”

“是。”

“对了,还有商税……”祝缨将自己之前的计划于路上向四人宣布,并且征询意见。先是项家做,然后各县再择一“忠厚殷实之家”学习技术。由官府支持他们开设糖坊,但是有条件,不能只用自家奴婢、佃户等干活,得雇人,鳏寡孤独优先。

郭县令心道:来了!来了!鳏寡孤独优先!说破了天去,这也是占理的!

一行人一路欢歌笑语到了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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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云的心情不错,他的宿麦成绩不错——这个不是他的首倡,又上表要种双季稻——这个也不是他的主意,朝廷也给了他表彰。

是以祝缨请设塔郎县的事没有告诉他,他也没有生气。反而打趣祝缨:“错眼不见,你就又出息了。”

祝缨道:“大人这话——”

“怎么?”

“不大像是大人的味儿。”

废话,这是冷侯写信说冷云的。冷云翻了个白眼,道:“你真当自己是个劳碌命了?”

祝缨道:“我也没忙什么,遇着了就干了。”

冷云道:“罢了,反正你也闲不下来。”

祝缨也不问他有没有补个幕僚管刑狱,也不问他苗县令调走之后新县令是谁,陪他说点闲话,听冷云说想回京,问祝缨要不要也调回去。祝缨稍稍提了一句:“就怕京里乱。”

冷云道:“这个你怎么又不懂了?你不在其中,好处就一定没有你的,坏处也未必就落不到你头上了。”

祝缨道:“那是您。您不怕。我这身板儿在京里不顶事儿。”

冷云道:“七郎怎么说?”

祝缨道:“没说什么。”

冷云道:“他要是没叫你回去,你……唔,就等任满吧。”

“是。”

祝缨这下连京中的情势也给避开了,只说本地之风土,劝冷云,如果想回去以后再采买本地特产就不这么方便了,要提前准备。

冷云主持开会也是越来越散漫,大家见个面,着重表扬一下祝缨。提醒一下所有人秋收、税赋都要上心,种好宿麦,他就没别的好提的了,直接说:“散了吧!”

祝缨不多停留,将所携之土仪留下,再将唐师傅师徒四人的名册勾销,留下赏钱便去福禄会馆了。

郭县令直摇头,这师傅四人也就是遇到府君!他们现是不用跟州府服役了,但是因为之前冷云将他们转给了祝缨,现在这几个人算是南府账上的人。人落在南府得落到具体的县里,一勾,就落南平县了。

不用祝缨出手,哪怕她有一点不悦,郭县令为了讨好上司都能让他们生不如死。祝缨不计较,郭县令思之再三,没出手,放生了唐师傅,颠儿颠儿地跟着祝缨去了福禄会馆。

祝缨要用福禄会馆,也是要卖糖,项大郎拖着车跟着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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