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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云鹤今天回来得晚了一点,他被皇帝留下来聊了一会儿天,等到他回来的时候,京兆府门前已经唱了一会儿大戏了。

王云鹤一回来,场面京兆府的衙役顿时有了底气,女孩子还在哭诉,围观的人群也还没有散去。

王云鹤微一皱眉,对这个女孩子道:“既知尔父尸骨未寒,所求者当是缉拿真凶,以告慰亡者,而非指一自己怀疑之人便要官府听命缉拿!尔有冤情可来陈述,尔有诉状便即呈上,还家等候,若无诉状,本府业已知悉案情,还家等候即可。”

女孩子本是一股勇气,见了他之后气势就弱了一点,但仍是想要个“实话”。一旁张班头忍不住了,怒道:“大人自掌京兆以来,何曾办错过案子?你是要‘实话’,还是要辖制官府,听你的调遣?!!!”

他搁这儿维持好一阵儿了,如果是以前,一通乱打,把人打散就算完了。王云鹤做了京兆尹之后,就不能这么简单粗暴,还得讲点道理,下手还得温柔一点。维持秩序弄成了个“欲迎还拒”,围观的更多了,把他气得够呛。

女孩子还要说什么,围观的人倒是觉得王云鹤态度可以,张班头说的也是道理。就有老人说:“小娘子,你既要向人家要个说法,又不信人家的,那还找人家做甚?”

一齐把女孩子劝走,王云鹤对众一抱拳,道:“多谢各位父老信任。”有人就带头说:“因为大人是可信之呐!”

这时张班头等人再一劝,也就都散了。

王云鹤转身回衙,脸就板了起来,这个案子得赶紧查明了!

祝缨跟着裴清并没有在衙门口看热闹,裴清早就带他们从侧门进去等王云鹤了。

王云鹤一回来,听说裴清在等他了,也不客套,先将京兆府的范绍基等人召来问了情况,接着就请大理寺来人会同协商。

祝缨和鲍评事都跟着裴清到小花厅,宾主坐定,祝缨坐在裴清的下手第一个位子,看对面,有范绍基,还有京兆府的司法参军,什么衙役之类的都没有,大理寺这边带来的小吏也都在外面候着。

两个衙门的人先开诚布公地谈了一下,王云鹤道:“陛下先已命京兆与大理同办此案,今日陛下有示下。我已与郑大理会晤,眼下案子是第一要务,先要查明案情,两家当同心协力才是。互相不可伤了和气。我知有心中不喜者,有欲争先者,无论有什么心思,都要给我憋住了!”

裴清赞同道:“正是此意!我扣着嫌犯不让你审,你封着现场不让我看,有什么意思呢?互相绊着腿,到了期限案子没破,谁的脸上又好看了?”

范绍基咳嗽一声,道:“既然话已说明,下面该从何处着手呢?”

裴清先让王云鹤,王云鹤道:“先拢一下案情。”

于是由京兆府的司法参军何京说了京兆府掌握的情况,他说:“男尸验明正身是南军校尉马某,致命伤在颈部,凶器是禁军校尉周某的佩刀。女尸是娼家妓-女名唤莺莺,致命伤在胸口,亦是利器所伤,伤口与周某佩刀吻合。查,周某与马某前晚口角,放言要杀周某。次日,随从唤发现马某与妓-女死于室内。案发后清点过人数,娼家并无一人逃走。”

王云鹤看过尸格,也知道这些情况,何京说这些是为了告诉裴清。裴清又听何京说了现场的情况,比如已经封了现场。男尸在地上,女尸是被绑在床柱上的,等等。

裴清挑了挑眉,心道:这马某倒是会玩,这样的父亲倒有个那样敢闹府衙的女儿,不知该说此女是肖还是不肖了。

等何京说完了,裴清看一眼祝缨,祝缨就说:“周某现在大理寺狱中,有刑部的人看着。唔,昨日下官与鲍评事往五娘家看了,不曾进入现场,只好问一问证人,在外面转了一圈儿。又蒙京兆许可,看了一眼尸体。侦知,马某在花街风评不好,常有凌虐之举,给钱倒还算大方。周某么,纨绔习性。其余细节,还请京兆俯允,许下官看看现场,再看看凶器,再看一回尸体。”

何京道:“司直真是个直白的人。”

祝缨道:“十五天,已经扣了一天了,今天眼瞅过一半儿,不直白不行呐。”

王云鹤道:“可。先定出方案,再召他们办差轮番之人来吩咐。”

裴清道:“京兆所言极是。”

他们俩,连范绍基一块儿定了个计划,就是,两家各出一个仵作,再验一回尸,然后查看凶器。然后一起去案发现场再勘查一回,同时,还要再审问一下周游。范绍基道:“既然时间紧急,下官陪同裴少卿去现场即可,不如大人先去大理寺再审周游?”

王云鹤道:“无妨。”

于是召了双方的仵作、班头等,一边让人去花街清场,一边去仵作房看尸体。男尸还是那个样子,不同的是凶器也被取了来。裴清拿布托着这柄佩刀,这刀的刀身与刀鞘分开,见刀刃、刀柄上都是血迹,刀鞘却很干净。

鲍评事低声对祝缨道:“嘿!可比寻常禁军的刀好多了。”

裴清道:“是他的刀。”又比了一下男尸身上的伤口,从刀锋、刀刃的长度等看,也都合得上。女尸就不太合适他去扒了人家的衣服比划了,不过从外衫的破损处也能看出还是比较合适的。

杨仵作一板一眼地说:“找了稳婆来比过了,伤口是合的。”田仵作看了他一眼,杨仵作点了点头。其实,他们私下背着人的时候,男仵作们也会悄悄验过。否则光凭稳婆的话,仵作也不敢信实了的。

王云鹤问道:“如何?”

裴清双手将刀放下,道:“我没有什么疑问了。你们呢?有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妨碍了正事!”

鲍评事道:“这也未必是个男人干的呀!十几刀,力气差不多的女人也可。既然是个凌虐的人,也许是仇杀呢……”他也是知道周游的,说周大公子指使恶奴打死人,他信,亲自动手,不太像的。

裴清道:“不用你在这里猜!说你看到的,怀疑的。”

鲍评事不太敢说话了,祝缨道:“除非马某坐着,否则应该是个男人,砍的是颈子,位置高。如果是女子,应该是个子很高的女子了。倒也不能完全排除。”

众人都点头。

何京道:“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嫌疑最大的,除了周某,还有五娘家人。然而五娘家的人各有证人。”妓-女有嫖-客做证人,仆人忙了一夜,又与周、马等人的仆人杂居安歇,五娘一家三口看似人证不足,又是可以出入家中各处的,嫌疑也不算小,然而五娘夫妇年纪都大了没那个力气,他们的儿子坦然供称曾经进去过,是为的引路、帮忙准备些东西,然后就离开了。

何京还提供了另一个之前五娘家没有告诉祝缨的细节:“前后门都是从里面扣上的。”

裴清道:“既然是从里面扣上的,为何要怀疑周游?”

何京道:“当日只有他与马某起过争执,他是唯一嫌犯,刀也是他的。”

两人又就“这也太明显了”“也许就是利用了这样的心理”之类讨论了一番,最终还是那个话:没有更实在的证据,周游嫌疑最大,但是也不能说就是他。

何京心道:要是在以往,要不是周游,此案也就可以这么定了,大不了打他几顿,看这贼皮招不招。奈何奈何。

王云鹤道:“倒也不可因为他素行不良就冤枉他杀人。去案发地点看一看吧。”

祝缨却说:“京兆容禀。”

王云鹤道:“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祝缨又把女尸看了一看,女尸已然与前一日有了些许的改变,她看着女尸毁掉的脸,说:“是有个疑问——怎么能确定死了的就是莺莺?这脸还能认出人吗?谁认的尸?”

张班头道:“五娘认的,怎么?她还能认不出来?”

“凭什么认的?”

张班头道:“这我哪知道?”

王云鹤道:“不对,这个还是要问明白的。”何京也说:“要再审五娘。”

祝缨道:“真的倒还罢了,假的是从哪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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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又去了五娘家,五娘家昨天到底没招到客人,只盼着赶紧结案,她把屋子再一打扫。兴许还能招到几个爱好猎奇的客人,补贴一下家用之类。她已然急得开始想,是不是要拿这个当个噱头?后来又想,还是不要了,还是找个和尚道士做个法事,把屋子重新装一装再开业吧……

何京到来都够五娘喝一壶的,王云鹤一到,她也不免有点腿软。这些人却没有一个有心情与她周旋的,到了便直接去看现场。

王云鹤对祝缨道:“你可仔细看,有什么疑问只管说。”他还记得祝缨当年为了曹氏案子走访的事儿。

祝缨道:“是。”

她这回是有准备的,要看什么、需要什么工具都先想好了。她先让人拿一架梯子,架到院墙上从高处观察一下整体,同时看看院墙有没有近其爬过的痕迹。接着才是执一根竹竿,又取了一轴红线,这才步入这个小院。

小院与普通住家的小院子布置相仿,只是没有什么厨房、水井之类,其精致漂亮比祝缨现在租住的还要贵些。

一年租金至少得五十贯。祝缨想。

她一点一点地看着地面,幸尔这几天没有下雨,京兆府也守着没再让人进来,一些痕迹还没有被冲掉。祝缨小心地绕开了地上的痕迹、脚印,她不停地在地上画出浅浅的圈,圈住一个个的脚印。王云鹤留意看她画的这一串,看出是人的行动轨迹,他轻轻点头,道:“莫要踩了她圈的地方。”

祝缨先不去正房,先去两厢。左右两边的厢房原本也住着人的,现在都被驱到别的院子里住了。两厢的陈设略陈旧一点,看得出原物也还不错,床上还有不及叠好的被子、妆台上有些凌乱,她拿竹竿拨一拨,发现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问道:“东西是你们带走的?”

外面五娘赶紧问她的女儿,王云鹤也问张班头:“可有人趁乱搜刮?”

张班头赶紧说不敢,五娘那边妓-女见状也不敢撒谎,说:“是我们带走了的。”

王云鹤就让她们核一下物品,看数目是不是合得上。

妓-女们的房间里,祝缨看出了七、八种男人的脚印,但是没有马某也没有周游,且不属于这家中任何一个男子。

两厢看完了,再慢慢一路圈到了正房。正房至今仍香气扑鼻,香气中又夹杂着一丝血腥味,浅淡,难闻。床柱下散着一串解开的红绳,床前一滩血,床前小几倒了,上面的一个瓷花瓶落在地上碎成了几瓣,又有一个矮几,上面好些奇怪的东西。

这里的地面铺着水磨砖,血渗进了砖缝里。

王云鹤看着这地砖,心中微有失望,他本希望祝缨能从中看出些什么,泥土的地面还容易些,这样的地砖,恐怕是难了。

这会儿是个大白天,祝缨看了看门窗,问:“门窗当时是关着的吗?”

五娘等人都说:“记不清了,当时一说死了人,都赶了过来。许是关着的?还撞了门?窗子就记不得了。”

五娘的儿子说:“是关着的。窗子也是关着的。不然,从窗子就能看到了,不用拍门叫人。”

王云鹤点头,问祝缨:“还能看出什么来?”

祝缨拿红线把床周围一圈都圈了起来,蹲下来反复地看,说:“来了不少人,他们几个都到过。”她拿竿子指了五娘一家、两个妓-女,又说另还有八个男子的脚印,听得人一愣一愣的。五娘更是疑心:有多少人来过,我且不记得,他竟能看出来?她瞪大了眼睛,只看到水磨砖的地面上一片极浅的蒙蒙的仿佛有点鞋子形状的印子。

祝缨已经觉得很满意了!这里的脚印比门口、院子里的少了许多了。当时,院门口围了几十号人,院子里得进了二、三十。屋里只有这几个人,算不错的了。

祝缨又从这八个男子的脚印里,分辨出了五个衙役。张班头心道:怪不得敢这么狂,原来是真的有本事,平常见他老老实实向我请教,还道他是个雏儿,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手……

鲍评事道:“要是当晚两边的客人,可就难找了。”又看妓-女们,要把她们带回去审问。

五娘忙说:“马将军的事儿,谁敢在一旁听着、看着?嫌不瘆人么?马将军留宿的时候,她们接完客就去别处歇下了。”

张班头又代上官们喝道:“你上回怎么不说明白?!非要问了才说?!”

五娘道:“没问,不敢胡说。”

王云鹤等人也都叹气了,只得记下,等会儿要再仔细地问一问。祝缨又慢慢地往后门走去,出了这房子,她就又能在地上画圈儿。一气画到了后面的小门那里,现在小门也被从外面封住了,不过门栓是在里面的。

她这一遍算是看完了,重又回到屋子前,让鲍评事进门:“把门插上。”

鲍评事搓搓胳膊:“干嘛?”

祝缨道:“看看能不能从外面打开。”

从外面开门、开窗的事儿是不太难的,一根铁丝或是一根簪子,有时候是一片铜片或者木片之类,都是可以的。

张班头心道:这倒是可以的。

这门合得挺严,门扇不是平正对齐,门沿上是有交错的,合起来的时候中间并不留缝隙,看得出木工不错。再看窗子,也是如此。祝缨评估了一下,忍住了在他们面前露出一手的打算,说:“出来吧。”

张班头道:“积年老贼是能打开的。且也不必那样,一托门扇,从轴上卸下门板也是可以的。”

王云鹤就让他去找人开门窗,对祝缨点点头,说:“这个记下来。”

祝缨又去了小院的后门,这个她是有把握的,这个后门她之前看过了,门扇很松缝隙也宽,很容易就拿个簪子把门栓给拨开了。

而进出后门的脚印就很少了,祝缨看出个四个人,一个是五娘的儿子绰号“小番”的,第二个是个女子的脚印,不属于眼前的任何一个女人,然后是两个衙役的,可能是巡逻或者贴封条的时候来过。

祝缨又去看了周游住的地方,也就是玲玲的屋子,这里的脚印比马某死的地方,也就是莺莺的屋子要整齐得多,脚印也少一些。她认出了周游的脚印,这家伙同样没有到过后门,他甚至只有两排脚印通前门,一排进、一排出,根本没有反复。这里同样发现了娼家的一些脚印。

看完了,祝缨就越发坚定了心里的怀疑,王云鹤一挥手,把五娘家都给封了。五娘真的哭了:“大人、大人,您这是要我们怎么活呀?求赐个容身的地方吧!”她还想别把这家全封了,跟之前那样封个案发的地点也行。

王云鹤道:“带回去。”

张班头道:“班房里有的是地方!”

五娘傻眼了,万没想到还能到京兆府去走一遭。祝缨往裴清身边一凑,低声说:“大人,跟京兆说,把犯人分开关押,兴许能问出点什么来。”

裴清低声道:“你小子看出什么来了?”

祝缨道:“没十足的把握不敢跟您讲,不过,回京兆府之后兴许能看出些端倪来。”

裴清点点头对王云鹤说了,王云鹤道:“这是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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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往押着犯人往京兆府去,五娘理着袖子挡着脸,心里把凶手祖宗十八代都骂尽了,哪个杀千刀的在她家杀人?!!!

到了京兆府,王云鹤又先不审他们,先把男男女女分开关押。自己又把两府查案的人都叫过来再合计一下案情。

他先说:“不是周游?”

范绍基大惊:“您是怎么知道的?”

王云鹤注目祝缨,祝缨道:“周游进出玲玲的院子,只有一进一出两串脚印,除非他会飞。”

范绍基吸了口凉气,何京问道:“你看得准吗?”

裴清道:“不是他不是正好么?只要开脱了他,想来陛下也不必计较咱们十五日就破案,咱们就可从从容容破这个案子了。”

好个屁哦,周游如果是冤枉的,那他还不得闹到京兆府的门上来?人是他们京兆府抓的呀!

虽然当时王云鹤上朝去了,但是京兆府有这么个京兆尹底气十足,抓了周游一个现行啊!搁以往,大可以往周游身上一推,反正周游也抓不到真凶,就赖他就得了,反正他扛得住。现在不行,大理寺也来了。

何京死盯着祝缨:“你看得准?”

祝缨道:“连莺莺的院子里,也没他的脚印。”

“那么多脚印,你看得准?”

祝缨无奈地道:“我比你更想周游多蹲两天大狱。”

王云鹤知道原委,右拳抵唇咳嗽了一声:“这个话就不要说了。”

张班头心道,他要是与周游有仇,倒是能解释为什么要来抢案子了。

王云鹤又问:“还看出什么来。”

祝缨低声道:“有一个从来没有出现的女人,她的脚印出现在了莺莺的院子里。莺莺的院子里,没有莺莺的脚印。”

王云鹤道:“你看得准?”

祝缨道:“对。我……怀疑是李代桃僵,死的不是莺莺。仵作房里的那个,是平足。院子里的脚印,不是平足。还有那个小番,他也不对,他进门扛了重物,出门的时候是与一个女人一道,扶着那个女人。”

裴清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一室的人也都惊讶了,个个交头接耳,京兆府的衙役们也顾不得生她的气了,是不敢置信的盯着她。杨仵作道:“平足?”

祝缨道:“对,鞋子也不是尸体的,足底不同、走路姿势不同的人,磨损是不一样的。让女人们一个一个的去认尸体,问问她们,为什么说这是莺莺,或许就有答案了。”

人们都在怀疑,王云鹤道:“审!”

五娘先被提了过来,由何京来讯问。五娘是见过大世面的女人,让她接待高官,她是能够,让她在京兆府里受审,心里还是怯的。

她既不敢把事情推到周游身上,更是不能认这个事儿,只能喊冤。何京却不是什么慈祥和善的人,醒木一拍,就喝令:“先打二十棍。”

二十棍打完,再问话。五娘这二十棍打得虽疼却不算重,她还能有力气回话。看透何京不是什么良善人之后,五娘就老实说了:“莺莺真的死了啊!那身衣裳还是今年新做的呢!那朵绢花,时兴的样子,花了我五百钱呢!”

祝缨在一旁听了,心说,他娘的,我明天就去学做绢花!

何京押五娘去看尸体,让她仔细看了,五娘道:“就是她!不然这衣裳从哪里来的?”

又让妓-女们辨认,也都说是莺莺,因为无论身形还是打扮都是这样的。裴清低声问祝缨:“真的么?”

何京则是让女人们去看女尸的脚,最后是玲玲说:“这个不是莺莺的脚!倒、倒、倒像是燕燕的!”

原来,因当年冯夫人的那个案子,她们娼家里几个年轻的小姑娘也私下除了鞋袜看自己的脚。燕燕的脚上有颗痣,还被她们拿来取笑,所以记得。实际上,燕燕的母亲也是个官妓,并不是中途发配的。燕燕的身形与莺莺十分相似。

何京大怒,又拿了五娘来要打。

五娘被打怕了,说:“燕燕已经死了呀!哪能想得到是死人呢?”

“什么时候死的?”

“就前两天。”

“嗯?问你的时候为什么不说?”

五娘也郁闷了:“我们这样的人家,年轻轻的就死了,不是很常见的事儿么?还往京兆府里报过,把名字勾了呢!”

“怎能如此轻忽?”

五娘要不是挨了打,几乎要被气笑了,也只能忍气吞气,努力装出无事时候那般温柔款款的样子,说:“这原是常见的,年轻的姑娘留不住。在一处过几年,人老珠黄了,用坏了,要么去别的地儿,要么去坟地……”

“尸首呢?”

“拉出去埋了呀……”

何京命把五娘押了下去,急回来禀报,此时天色已晚,灯光映得王云鹤的脸十分的难看,他说:“竟能如此!”

又说:“让她们认,确认究竟是哪个!”然后又召集众人,要求所有人都要对今天的事儿保密。明天继续审理此理,务要确认死的是谁!

众人拿了他开的条子,各自回家。出了京兆府,裴清拍拍祝缨的肩膀,说:“干得不错!哈哈!”

鲍评事与大理寺的吏们都说:“小祝大人,厉害厉害!”

祝缨道:“可别这么说,不定是不是呢?纵然是,真凶也还没有出来。”

鲍评事道:“小番像是。不如明天审他。”

裴清道:“不得妄议!都各自还家,明天我要在大理寺里见到你们!回去谁都不许说出去。因为谁泄漏了案情坏了事,我要他好看!”

所有人都答应了。

裴清就把鲍评事和祝缨都带去了郑侯府见郑熹,把今天的事情连夜向郑熹汇报。

祝缨站在旁也不抢话,等裴清说完了,郑熹说:“子澄辛苦了。三郎也要谦逊些,不可在京兆府里显出得意来。”又说鲍评事也很辛苦。

鲍评事说:“全仗大人居中调度,裴少卿指挥有方,祝司直本领高强,下官不过随行而已。”

郑熹道:“你也有功。”不拖后腿就很好,还能搭档出行,就不错。

郑熹又问祝缨:“有把握吗?”

祝缨道:“天亮就第三天,离十五天还早。不如把马某、周某的交游都摸查一遍,看看有没有仇人的好。有备无患。”

郑熹笑道:“又淘气上了。可以。子澄,明天我与王京兆也提一提,你也与他们少尹提一提,摸查一遍。如果死的不是莺莺,那个女子的行踪就很重要了,也要查出来!查到了她,不愁找不到真凶。双管齐下。”

裴、祝、鲍三人都说:“大人英明。”

郑熹道:“子澄与三郎,明日还与京兆周旋,”他指着鲍评事说,“你,悄悄去花街等各处也打听一下,有无莺莺状貌的女子。”

鲍评事有点小激动,道:“是。”

郑熹这才放他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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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捏着条子,故意躲着巡夜人好试一试自己身手,一路不用展示条子就安全地到家了,内心十分得意。

走近了自家院子忽地皱眉——祝家有客人!门口拴着几匹马!

再走近一点,认出其中一匹是金良的马,她长吐一口气,上前拍门:“我回来啦!”

金良亲自过来开门,说:“你可真是个大忙人!”

祝缨歪头往里看:“怎么?带着人给同袍找我要公道来了?”金良将她拉进门,道:“你知道就好!来,咱们好好聊一聊。”

祝缨见他不像生气的样子,急倒是有一点急,说:“行。娘,你和大姐帮忙弄点茶来,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儿。”

金良瞪她,祝缨笑道:“人已经死了,你还是想好怎么收场吧。”

两人到了祝缨的屋子,当中一间待客的小客厅里,还有四个彪形大汉坐着,把一张小圆桌挤得满满当当。他们都急切地看着祝缨,带着审慎评估。金良给祝缨介绍,这些都是南军的兄弟。祝缨道:“知道,左边这两位昨天在京兆衙门前险些与禁军的人打起来,右边这一位,当时穿着便服。只有最后这一位没出现过。”

金良道:“怎么样?我这小兄弟,有本事吧?”

那位没出现过的站起来一抱拳道:“深夜叨扰了。我们是粗人,不会说话。金大说,郑侯府上不会包庇人。可是我们想,纵使大理心里不愿意,种种人情他乏于应付。我们不必大理寺明着判什么,只想知道个真相。侯府必不肯说,我们只好借着金大的面子,来求教小兄弟了。”

祝缨接过张仙姑递过来的茶盘,顺手往桌上一放,把张仙姑推出去:“甭看了,去睡吧,不是什么大事儿。”把她关在了门外。

回转身,金良已经把茶倒完了,还给了祝缨一杯,祝缨道:“艹,忘了吃晚饭了。案子限期十五天,还早呢,你们这么急干什么?就算想动私刑报复,周游还没出狱呢。金大哥,你不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呐!”

金良道:“我倒是想沉得住气,就怕兄弟们沉不住气。这个事儿,要一打头就交京兆或者大理也就罢了。禁军掺和进来,周游那些叔伯又要保,陛下拉偏架,这火气不就是上来了么?南军北军,一旦打起来,被人扣个帽子,谁都好不了!到时候……”

金良是南军的人,还是郑侯的旧部,反正,不能出事。

祝缨看着另外几个人,另几个人都说:“我们也要为老马讨个公道。”

祝缨道:“那正巧,我有些关于马将军的事情要请教。”

“只要能为老马申冤,你只管问!我们必答的!只要给老马一个交代,我们必有重谢!”

祝缨道:“谢也不必了,我不必为此收礼。”

他们都笑了,因为侦知了祝家没有收周家的礼,他们才来的,这个就不必告诉祝缨了。

祝缨道:“马将军,是个十世修行的好人吗?”

啥?

金良道:“你别这个时候再问老本行的事儿啊。”

祝缨横了他一眼,金良闭嘴了。那位差点率众斗殴的问:“兄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祝缨道:“周游他爹的福荫太厚了!马将军如果不是十世修行的好人,功德怕是破不了周游的金身,反而要被他的福荫所制了。”

金良问道:“怎么说?”

祝缨道:“据我今日所见,九成九不是周游。现在两府都被架在火上烤了,不能我一说两府就拿了我的话当真,必得拿到真凶才成!要缉拿真凶,就得把受害人身边的人、事、物过一遍筛子,马将军,经查么?”

几个南军校尉一齐说:“老马是好人!”

祝缨道:“打老婆吗?骂孩子吗?罚过手下吗?别告诉我‘男人都这样’,以上,都可以叫做为人暴戾、刻薄寡恩。还有,他死在娼家,这也可叫做私德不修。”

她看着金良努力按住四个同袍,按下了葫芦起了瓢,笑了:“市井百姓可不爱听你们这个马将军多么有义气,他们就爱听曲折离奇。死在娼家,死前口角,这事就值得在人们的舌头上住俩月了。无论有什么话,你越辩白,他说得越起劲,越觉得你是在掩饰。最好的办法是冷着,让这件事过去。或者,用另一件更值得费唾沫的事掩了。现在,不但你们闹,他闺女也闹起来了。盖不下去的。”

何况,从女尸以及风评上看,啧,这位马将军,内里未必就很好了。

金良道:“别说风凉话了,快说怎么办吧!难道就这么放过周游?”

祝缨问道:“你怎么比我还恨周游呢?”

几个南军听了这一句都狐疑起来,祝缨道:“你们是想找到真凶,还是只想咬周游啊?”

“真凶真的不是他?”

“九成不是!你们还要把事情闹大吗?对老马可不利。对那个小娘子,更不利呀。她已经闹出来了。万一,周游一出来,他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那小娘子呢?一旦她父亲的名誉受损,她将来恐怕要更艰难了。”

金良道:“那孩子的性子,执拗得很!老马是个好父亲,养这女儿可精细哩,也叫她读书,也叫她管家,老马……”

祝缨道:“我会查到真凶的。甚至他们有些不便明说的证据,我也可以……你们要想好了,如果不是周游,你们要怎么收场?”

几个南军道:“我们要真凶!只要有实证!至于周游!哼!他要是无辜的,我们给他陪罪就是!”

金良忙说:“你们傻吗?!他不得蹬鼻子上脸吗?”

南军一齐起身,对祝缨一抱拳:“我们信金大,金大为兄弟做的保,我们也就信兄弟。兄弟你,不要让让我们失望啊!”

祝缨道:“这样吧,你们的义气我是佩服的。我查真凶,无论公布的是谁,我会把我的怀疑都会告诉你们,你们自己看着办。如果老马被查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我尽力掩盖,掩盖不了,我帮你们想办法。实在盖不过去,别怪我就是了。”

“多谢!”

“不客气,看金大哥的面子。不然几位这样过来,我也是不会见的。请——”

金良叹了口气,走在最后,问道:“老马……”

“我看了女尸,身上的痕迹不太好。老马真没什么癖好吗?”

金良道:“他娘子前两年走了,男人么,去娼家有了相好也没什么。”

“嗯?”

“哎……别跟你大嫂胡说啊!”金良低声道,“不至于是因为争风吃醋吧?”

祝缨道:“那可说不好,你心里有个底吧。不见得是什么正人君子。”

金良心头一沉,一抱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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