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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昌在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下决心要好好干。

虽然是个陌生地方,但是被褥很舒服,曹昌半夜里下决心下累了,终于睡着了。

一觉睡到整个宅子里所有人都起来了,老田心地不错,过来喊他起床!

老田是计划今天要走的,他这趟工上得极划算,虽然也耽误了一点田间管理的时间,不过无论铺盖还是房子拆下的旧料都是不错的收入。今天回家,他早早地起了床,把铺盖打了个包,回头一看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昨天来的那个小子呢?

院子里,主人家已经起床了!

就算是保人情面大,也不能这么懒吧?!这小子,亏他还看着一脸老实相!第一天就偷懒吗?

曹昌自己住在偏院北房里,夜里插上了门,老田跑到外面一通拍门:“快起来!太阳晒屁股啦!哪有叫主人家等的道理?”

曹昌是个老实孩子,被老田叫醒之后人都懵了:“啊?!哦!!!”跳下床去拉开门。

老田看着他也没了脾气:“鞋!”

曹昌回到床前趿上鞋,又想起来衣服没穿,手忙脚乱弄好之后,整个人都特别的难过:这头一天好像就搞砸了。

老田昨天跟祝大喝了一晚上的酒,心里正是十分向着主人家的时候,斥道:“咋?以前没住过好房、睡过好床?”

曹昌涨红了脸,小声说:“不是。”

曹昌住过好房子,他姨妈家就住得很好,但是他是个父母养大的老实孩子,虽然羡慕却不总想着到姨妈家里去住,回到自家小窝里还是很乐呵的。他住好房子的时候并不多,当时住得舒服,要回家了,他也不特别留恋。

他自觉理亏,也不辩解,匆忙穿好衣服,被子也不叠就去收拾马。在家里养过牲口,他表哥甘泽也教过一些干活的诀窍,连同跟主人家相处之类都给他说了。归根究底,还是得手脚勤快、有眼色。已然起晚了,就得先把活儿给干了!去鞍房抱了鞍具给马装上,预备主人家出门时用。

老田看他这个样子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很遗憾,要是只有这样的活儿他家也能匀出一个人来干。

此时祝缨已经起身收拾好自己了,她夜里在睡了一夜,感觉还挺不错的。叠好被子穿好衣服,又从楼上翻身跃下,到后面梳洗去了。家里一口甜水井是新打的,在女仆院里。另有一口原有的普通水井就在男仆院里,方便刷马和让男仆往外挑水。

祝缨去后面房里拖了盆打水洗漱,杜大姐已然起来把甜水井的水烧了一大锅供全家饮用了。见了她就说:“三郎,我已打好水了,在那边缸里,直接用就行。”

祝缨打了一盆水,也不用兑热水。擦了脸,从厨房里摸出个杯子,舀水来洁齿。祝大和张仙姑也是兴奋了半夜的,此时两人全忘了这宅子的根脚,张仙姑被动静弄响,伸脚把祝大踹了起来:“快,去买早饭!”

祝大跌到了地上,人也醒了:“你这婆娘!”

爬起来之后才想起来,因为不喜欢这个地方,没来溜达踩点。根本不知道哪儿有卖早饭的!他说:“坏了,老三的早饭怎么办?”

张仙姑猛地坐了起来,忽然想起来了,扶着头说:“厨房里好像还有点儿。”

昨天的酒席是从外面订的都收拾走了,不过她们从旧房子里也打包了还没有用完的食材、柴炭之类。

两人急急忙忙去厨房,发现另外三人都起来了,杜大姐已把左司直送的大锅拿了出来,烧了一锅水之后开始煮粥、烙饼,花姐在切小菜。祝缨被赶了出来,又打水把水缸装满,见了他们就说:“那边曹昌也没有甜水,他过来取也不方便。”

祝大道:“一会儿我给他捎一桶去。”

张仙姑心疼他,说:“你又弄什么?他那儿不是也有大缸么?你等会儿跟着他,叫他过来挑一缸过去。”

杜大姐煮好了粥,都装一个大铜盆里,说:“我洗衣裳也得用他那院里的水哩!”

张仙姑道:“不怕。反正就咱们这几口人,你就用这里的甜水井。脏水都从偏门泼到外面沟里。”

一家人新搬了过来,都有许多事情要适应。祝大道:“这盆我拿走,给老田他们吃,菜也拿一点,饼也拿一点。”

祝缨从库房里翻出张大托盘来,都装了,说:“我来拿过去吧。”

祝大道:“我跟你抬过去。”又顺了碗筷。

祝缨与他同去马房,只见曹昌已经把马收拾好了,人却显得邋遢。说:“你先洗漱,穿好衣服吃饭吧。老田,接着。你俩去屋里吃吧。”她转身去后头卧房翻了个以前自家用的简单妆盒,里面也有一面镜子一把梳子,又拿了根簪子一并塞在里面,打算给曹昌。

出来遇到张仙姑从厨房出来催她吃饭,问她:“你拿这个做什么?”

“哦,我看曹昌没带妆匣,邋里邋遢的……”

张仙姑一把夺过妆匣,打开一看,说:“你的东西怎么好给男人?等着!”她去把给祝大凑合使的一副拿了过来,又把给祝大准备的一块头巾拿了出来,说:“这就行了!快去吃饭!”

祝缨笑笑,由着她去了。

曹昌随包袱带了梳子,但是妆匣这东西,乡下男子哪有得讲究呢?捧着个妆匣,有点手足无措的。张仙姑道:“哎哟,当年我们上京路上甘大郎也多有照顾的,来,好孩子,你拿着,快点儿收拾整齐了吃饭啊!”拽走了祝大。

回去她也不念叨祝缨,反而说:“剩下的我们收拾,你只管安心当差就行了。”说话的时候笑吟吟的,住了一夜,她就对新家有了感情,也有了些新的规划。又说祝缨:“你有什么不能动的,都跟我们说,我们不动。”

祝缨道:“没什么不能动的。就,我怎么放的心里有数,你们先别管。旁的随便。”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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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了早饭,老田有心做个老成人,要教曹昌把碗刷了。哪知曹昌也是个老实孩子,连他的碗都拿去打水刷好了。

老田道:“哎,这就对了,有点眼色。多好的人家啊!”

曹昌也觉得是这样的。大娘子比他姨妈还爽利。他说:“是啊!”

曹家不止他和他姐两个孩子,他还有其他哥哥姐姐只是没养住,夭折了。现在姐姐也死了,只有他一个人了,他可得好好干,以后好给父母养老。家里那几亩田,养一家子是紧巴巴的,家里人根本不敢生病。他得趁着年轻,多攒点钱预备父母的身体。这主人家挺好,他想留下来。

刷好了碗,他抱着碗站在二门前躇踌着。二门半敞着,他也不敢进,只好站在外面说:“那位大姐,碗刷好了。”

杜大姐跑过来,道:“哎哟,放着我来就行啦。”

祝大出来说:“你跟我来,担桶水到你屋里放着吃,家里有甜水,别吃那苦水。”

曹昌道:“我来时看外面不远也有口甜水井,这边进出不方便,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就从外面……”

祝缨已经提了食盒走了出来了,说:“傻不傻?等会儿回来了,从偏门进,担桶水从小门回你那儿不就行了?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不比你到外面跟别人排队打水强?”

这里也不是家家都有甜水井的,人一多就得排队。

曹昌笑道:“哎!”

很自然地接过祝缨手里的食盒,说:“我去牵马,您从大门走,我就从小门把马牵出来。”

祝缨道:“走吧,没得再麻烦。”就要从小门走。老田和祝大都拦着,他俩十分讲究这个:“哎,新宅子,主人家怎么能从小门走呢?”把她从大门送了出去。祝大还说:“家里不用你管,老田我来打发他回去。”祝缨道:“给他的东西别忘了。”

老田道:“哎哟,谢谢官人,我忘了自己也不会忘了它们。”

曹昌牵了马在门外等着,祝缨骑马,曹昌提着食盒跟着。

祝缨觉得有点不自在,心道:至少得给他弄头驴骑着。

曹昌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不就是来干这个的么?起码祝缨没有策马狂奔叫他在后面跑着追吃灰。他还怕祝缨赶不上时辰,用力赶着马。祝缨道:“你不累啊?”

曹昌仰脸笑笑:“还行。”

他家里虽然只剩他一棵独苗了,却也娇惯不起来,什么活也都做得。

不多会儿就到了皇城外面,竟也没迟到,而甘泽已经特意等在那里了。他先跟祝缨打招呼,再看一看表弟,说:“还行。”又问祝缨:“他没耽误事儿吧?”

祝缨道:“大意了,等我这两天给他再买头驴。”

甘泽道:“一看就知道你没使唤过人。”他是郑家仆人,侯府有钱也只能让一些高等的仆人在赶路上用上牲口,其他的时候仆人也都是腿儿着。就更不要说一些寒酸小官了,自己都寒酸,有点钱用在自己身上装个场面,仆人就更惨了。

祝缨道:“还能买得起。”

甘泽道:“一会儿叫他把马给你牵回家去,下午再牵来接你,多走两趟好叫马也识得路、人也认得路,别哪天马跑回金大哥家去了。你白天要有事叫人跑腿,传个信来给我。”

“行。”

祝缨心无旁骛,也不担心家里父母瞎折腾,她的父母能折腾得也有限。常有听说小官父母在家里养鸡养鸭拔了花树种菜的,她家就不这样——她父母压根就不会种地。顶多在家唱歌跳舞,反正院子大,随便跳随便舞。

到了大理寺,各人又是一番恭喜,祝缨也是一番感谢。

然后各人就开始干活了。

祝缨忙自家房子的时候也没耽误她干正事,很快就把手上的杂务料理了。虽然钥匙她早拿到手了,工期也结束了,她打算再过半个月再把给大理寺置办的铺子入账。

过一时,又有别的丞使人拿了核完的案子来给她签名。她也把自己核过的案子给其余几人签名。又发现有两趟差,想了一下,一个还是派给左司直,另一个打算派给苏匡。苏匡这个人,郑熹还用得上,祝缨也犯不着回踩他。

才安排完,郑熹又回来了,祝缨一直觉得他怪怪的,此时才惊觉:对哦!要娶新媳妇的人,怎么一点开心的样子也没有呢?而且也很奇怪,哪家要准备娶新媳妇了不得提前预备呢?人手不说,侯府有的是仆人,搭棚、鼓吹、各色礼物……是吧?还得有六礼。这都没听说过呢!

又想起刘松年,那一位可看不出跟郑熹有多亲密呀!难道是因为这位“叔丈人”反对?又或者有别的什么内情?

郑熹不表现出来她也就不提,只做正常的汇报。

郑熹哪知道她心里想了这么多?只淡淡地问她搬新宅子怎么样。

祝缨道:“家父家母没再骂我了,就还挺好。”

郑熹道:“是么?去把手上的事用心办好吧。这两个月念你在安家,就不催你了,以后可没这么轻松了。”

祝缨心道,我也没耽误事儿呀。低低地应了:“是。”

她怀疑郑熹一定是有什么事儿!但是这一回连杨六郎都不能提供什么消息了,如果有,这货一定早就蹿过来说了。

祝缨只好等到了落衙,先一步出去想跟甘泽打听。甘泽低声道:“你问这个?不是叫你不要说出去的么?”

祝缨道:“我何曾说出去了?只是问你为什么没有个影儿呢?”

甘泽道:“女家还没进京呢,礼都还没放,哪能先说出去?所以要保密呀!等新夫人准进了京,咱们再开始也不迟。”

“莫哄我,别是人家家里还没拿定主意吧?原本,一个亲爹能镇一切,现在爹没了,什么姑舅叔姨都能插一嘴的。人多嘴杂,恐怕不太容易吧?我看刘松年就不像很亲切的样子。”

甘泽双手连摆:“别说别说别说!反正,不是她也得有个人。七郎不能总单着,家里得有个女人。”

“哦。”祝缨表示知道了,她猜得差不离了。

甘泽道:“七郎要做的事,都会成的。”

“哦。”你大概不知道强扭的瓜不甜,我想他也没这么傻,反正我手里有铺子,先扣着!

曹昌也牵了马过来了,要扶祝缨上马,祝缨已然拔起身形稳稳地落在马背上了。曹昌目瞪口呆。

祝缨道:“走,去骡马市瞧瞧。”

甘泽道:“你急什么?着急买的挑不着好的,又或者要买贵的。他先这么走两天,也好带带马。再说了,仆人也不用这么金贵。”

祝缨笑笑,带着曹昌先往骡马市转一圈,看了几个骡马行,她想:哪怕曹昌不用,我家里去市集上买点东西还要自己拎么?也得有头驴驮两个筐才好。既然安了家,索性一次能置办都置办了。

转了一圈,看中了两头驴,曹昌也养过牲口,也说其中一头不错。他说:“还是骟过的好,不咬槽。”祝缨就跟老板订了这一头,约定明天让曹昌带钱来取。

她买地建房子,又订了酒席之类,再留点家用,其实已经没什么钱了。好在昨天又收回了一点礼钱,凑一凑,买头勉强够用的驴也还够。现在身上是实在没有这笔钱的。

老板说:“您可早着些,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明天来取,小店再送一筐草料。”

一驴一马的草料钱,又是一笔了。俸禄里其实有这一项,但是有些都折算了。祝缨叹了口气,心道:罢了,我再给大理寺里算一笔草料的补贴吧。人人有份……

愿意领的,领料,不愿意领的,折钱。刚好有个铺子可以取租,又多一个进项。

曹昌牵着马,心里倒高兴:这位三郎没有变。

他姐姐身亡的时候他年纪也不小了,祝缨帮了很大的忙,全家都认为祝缨是个好人,光看甘泽面子是做不到这样的。现在看祝缨还是很好,他就放心了,可以安心跟着祝家干下去。

哪知祝缨接下来不回家,又去了一个茶铺。曹昌不知道,“好人”带他进了个真正的贼窝。贼窝里还有个前强盗呢。

他们见了祝缨都一团和气:“三郎,恭喜恭喜!”

祝缨道:“同喜同喜,我已精穷,以后吃什么都挂在账上了。”

老马笑道:“不怕,您那账还有富余呢。”

老穆道:“哟,仆人、马,都有了。”

“嗯,”祝缨说,“前阵儿不得空没过来,现在忙完了。你们怎么样呐?”

“托福托福。”

这话不是客套,祝缨常往这里坐一坐,京兆府的差役们也就不常来找麻烦。街面上的官和贼,谁不认识谁呢?祝缨来坐,说说话,他们就少来找麻烦,老马老穆也就真能过上点普通人的生活,不拿自己当贼了。

他们俩昨天也不敢去祝缨家里道贺,今天又说了些好话,老马道:“等一下。”转到后面揪了一只小狗崽出来。祝缨道:“这是干嘛?”

老马道:“我们这儿懂事的没人敢偷您的,就怕有再来不长眼的。警一警。它一叫,您醒了,剩下的事儿就好办了。”

祝缨从没养过狗,想了一下,说:“行,我带回去,也不知家里养不养得活。”

“土狗,有口吃的就成。”

“我家抠。”

老马都要笑了:“您要是抠,就没有大方的人了。”

祝缨又揣了条狗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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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祝宅,又是另一番样子了。

曹昌先叫门,因老田走了,祝大等都在后面忙,叫了一阵才有人来开门。祝缨进家,曹昌就牵马从小门回去,栓门,卸了鞍具,上草料、水,拴好马。

祝大开门就说:“回来啦?你猜……这是什么?!!!”

“狗啊。”祝缨说。

祝大要给女儿惊喜,反被吓了一跳,拍拍胸口,说:“这么点个狗崽子,能干什么?”

狗“汪”了他一声,祝大跳了一下。他个神棍,以前常被狗追,虽然是小狗,听到叫声也忍不住心惊。祝缨道:“等会儿在门房后头给它搭个窝,有剩菜剩饭给它点儿。”

祝大道:“行吧,多少有个声。正好,老田回去了,我还寻思叫曹昌搬门房来住呢。现在不用了。哎,你晚上也到后头来住吧。”

祝缨笑笑:“天儿热,我在书房这儿挺好的。”她在书房住也是为了看大门,也是为了观察曹昌是否可靠,看得准了才能放心回后面住不是?住在家里与日常交往的要求是不同的。

祝大道:“也行。”拉了祝缨从正院又绕了过来,推开了马房对面的门:“瞧瞧,瞧瞧,怎么样!”

曹昌吓了一跳:“老翁?”

祝大嘿嘿地笑着:“以后就不用雇车啦!”拿马一套车,自家就有马车了。这可是他用私房钱买的!钱没白攒!

祝缨心说,骑的马和拉车的马,恐怕不太一样。得,再买头大骡子来拉这车吧。你再练练赶车,以后就能随时出去逛了,也挺好。

她笑道:“很好,以后娘出门也有车坐了,不用再雇车。”就是多养三头牲口,我还得多弄钱。

曹昌气弱地道:“那个草料……”还有兽医……

祝缨道:“我知道了。”

祝大道:“还有呢!快到后头瞧瞧吧!”

他们这一天可忙了。

祝家家底砸得差不多了,就剩些东西可以摆弄了。他们忙了一整天,把暖宅送来的东西都归置了。什么被子、餐具、烛台、香炉之类的,张仙姑把日常的放自己楼上,贵重的放祝缨的西耳房里。

祝大把几坛泡了人参虎骨的酒也搬自己楼上了。

花姐也不要什么东西,就把楼上隔出一间库房,放些被子、冬衣之类。另两间不隔断,充作桌、柜子、几本医书以及一些药材。算账、研习点医术就在这里。

客房楼上楼下都有家具,张仙姑等人又把用具、摆设都收到柜子里锁了,帐幔也撤了:“有人住时再拿出来,不然放在外面也是招灰,还要拆洗擦试。”

祝缨笑道:“不错。”

花姐一边逗小狗一边说:“正好,这狗从小养着,养得熟,看宅护院最佳!再有,既然有了自己的房子,就要立下规矩。”

祝缨道:“就多一个曹昌,他也不是多事的人,也不麻烦……”

花姐道:“不行,以后必再有人的。我列了出来,你看看行不行。”

因为主要收入是祝缨,所以主要就是她往家拿多少钱。张仙姑管钱,花姐管账,每月一算。还有家里的租子,也是花姐代管,她也都有账。一年一总跟祝缨算一回账。祝缨道:“你算就好。”花姐道:“你给我的已经够多啦,我也有田呢,你忘啦?”

又有门禁。

家里现在有七个门,进出必须注意。

花姐道:“后门不开,从里面栓好、锁紧,钥匙给你拿着。买菜的侧门,钥匙我一把、干娘一把,要从这里进出时再开,随开随锁——咱们也没个看门的。大门的钥匙总四把,咱们一人一把。二门上每天晚上关上,落锁,早上再开。小门的钥匙你一把,要给曹昌一把。偏院往主院来的门,夜里也要关上。”

祝缨道:“好。”

花姐道:“你要有机密的文书,别放在外面的书房,不是只为防曹昌,是咱们这家地方略大人太少,看不过来。你就放你房里一个隐秘的地方。”

祝缨道:“好。”

然后就向家里要钱。

张仙姑正要夸花姐,家里亏得有一个花姐主持,好些事儿她是想不到的,她也不会算这么复杂的账。猛听得要钱,问道:“还要买什么么?咱们家里什么也不缺的。”

祝缨道:“还得再买两个牲口,再备点草料。下个月,大理寺的账就来啦,那时候手头就能缓一缓了。”

经她解释,张仙姑就皱眉:“咱家要这么多牲口做什么?一头牲口好些钱,养它们也费劲,养不好就死了……”

“死了就吃肉。”祝缨说。

“胡说!”

张仙姑拗不过女儿,还是给了钱,这样一来,家里就真的没有钱了。花姐算了一下,心道,我那里还有一些私房,也不怕有急用。她给人看病,虽然经常贴钱,但有一个豪气的主顾就能顶许多穷人的药费了,还有二十亩薄田取租,也都存着。

祝缨第二天拿钱去买了两头牲口,也都让曹昌带回来喂着。整个祝宅里,最热闹的竟然是这个马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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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却顾不得热闹,她摸摸口袋,里面只剩一把铜钱了。家里不能没有买菜钱,她把最后的两贯整钱留在了家里。现在如果要跟人拉关系,就只有她顺手做的一点小玩艺儿和剩的一点小零嘴了。

这两天郑熹脸上都没什么喜色,不宜从他那里抠钱。

祝缨就去了京兆府——得跟王云鹤道谢。她造房子,人家给行了许多方便,连宅子的房契地契办得都比别人顺手。搬迁,又给写了这儿。题匾也不是胡乱提的。

像王云鹤这样的人,有一项不小的收入是“润笔”。祝缨一文没花,净薅王云鹤的羽毛了。口头上的感谢还是要有的。

不想到了京兆府就被王云鹤给薅住了:“巧了!有事要用到你,来不来?”

六月债,还得快。

“来!”祝缨没问是什么事就答应了。

王云鹤笑着解释:“不叫你为难。还是为了罗元的案子,已收网了,只是有一条鱼跑到了慈恩寺里。又恐佛门净土信徒众多,过于专横不好。总要给他们几分面子的。你帮我探一探,如何?他们没有你轻便。”

慈恩寺是个大寺,王云鹤也是个有数的人。

祝缨道:“好。要找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暗号?找着了怎么跟您联络?这样的贼子,到哪里只要叫人发现了就是一顿好打,所以特别灵醒特别会跑。”

王云鹤命人拿了画像给祝缨看,道:“此人身量与李班头相仿。我使人前后门守住了,何京也便服去那里礼佛,就在大殿,你告诉他,剩下的叫他来。你不用管别的,我都安排好了。”

“好。”这么安排祝缨也不用露脸,也不用亲自得罪人,更不用叫人说大理寺的人给京兆府跑腿。

王云鹤还让人拿了一只臭鞋给祝缨看:“追捕他时,他掉下的。”祝缨歪歪嘴,把鞋底也看了一下。

不意到了慈恩寺,又有一个意外——刘松年在与一干才俊同慈恩寺的住持等几个高僧游览、谈禅。才俊里还有一个熟人——蔺振。

祝缨心道,原来这里还有一个安排!

甭管是不是王云鹤的安排,刘松年绊住了住持,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哪知刘松年绊住的不止是住持,还有她。刘松年看到了她,就扬声道:“那个小子,你来做什么?”

祝缨心说,大家不是一伙的吗?你叫我干嘛?!

众目睽睽之下,她只得过来行礼:“刘先生,我来走走,呃,熏陶熏陶。”

“你懂佛法吗?”刘松年问,他神态轻松,好像还沉浸在与二三知己谈法论道的愉悦中。

“一点点。”祝缨一点也不谦虚地说。

刘松年笑斥:“小小年纪,就敢说懂了吗?悟到了什么?以什么悟的?”

我日你先人!祝缨低下头十分恭谨,悟个屁!背经她就能背出许多,道理也能说不少来骗人。可是!一个天下文宗,还有一群高僧,这个东西是看悟性的,这方面的悟性她是真不够,是真要献丑,且她还有正事要办呢。

刘松年指着周围的这些人,道:“别人有才华有名气,你呢?以什么悟的?”

祝缨抬头,笑得很讨喜,道:“我?我原本无一物的。”

住持合什:“善哉善哉。”

“呸!”刘松年说。

祝缨对刘松年也一揖,没跟蔺振打招呼,只对所有人团团一礼,也不管刘松年的脸色就走了。这住持她打过照面的,反正她记得住持,看样子住持对她也有点印象。她退开去,果然看到了何京。她上了香,再四下游走,在借宿的地方找到了人,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既不过问、也不转头就走,而是正常地路过。

绕过来通知何京,然后又逛了一小会儿,在山门与进来的衙差们擦肩而过。

接着就去京兆府等王云鹤回来,等的功夫在心里把刘松年这一笔账又拿墨笔描粗了一圈。

王云鹤那里与住持等人交涉得好像还很顺利,不多时就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刘松年。

刘松年本来一脸无所谓,看到正在等待的祝缨就开始皱眉。

王云鹤道:“你这是又怎么了?!三郎又不曾招惹你。”

祝缨道:“人心里的喜恶岂是能讲道理的?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也不用所有人都喜欢。

刘松年指着王云鹤对祝缨道:“你什么你?考明法科已然是错了!怎么还投到权贵门下?正路你怎么就不走呢?那么多明日才华都有的人尚且不敢轻易涉险,你就敢一头扎进去了?要爱惜羽毛!”

合着他还是挺喜欢祝缨的,觉得祝缨得走“正途”,跟郑熹当走狗可惜了,得跟王云鹤这样的混。

王云鹤被他这一出代挖墙脚弄得十分尴尬,道:“你怎么说这个来了?三郎,不要听他的,他是自己心里不痛快,拿别人说事呢。”

刘松年道:“难道我是开玩笑的?那个狗人活像个假的似的!这个小东西那点儿心眼还是太实在了,在那狗人那里不够使的!”

祝缨试探地说了一句:“郑……郑大人?”

“除了那个狗人还有谁?”

祝缨道:“为着……婚事?”

“你还说!你还说!”

刘松年不喜欢郑熹。那货心太稳了。当朋友、当对手都还可以,但是!把闺女嫁他那样的人,心里总是会不舒服的。刘松年知道自己脾气不太好,他有资本脾气不好!当然,这也赖恩师护持。所以他虽然觉得恩师的儿子也不够聪明,可那傻货死了,生了个女儿要出嫁,刘松年也不得不操一点心。

祝缨真就“还说”了:“天下文宗,脑子也不算笨,还说对陛下有大功。这样都做不了大官,一定是因为你嘴太毒、脾气太差。”

王云鹤大笑!

刘松年气道:“我是闲云野鹤惯了的!”

“你又不叫王云鹤。”

王云鹤笑得更厉害了。

刘松年道:“你以为郑熹是什么好人吗?那人心眼儿多着呢。今天那几个人,看见了吧?”

“不算您和和尚,一共八个,您说哪个呢?”

“段婴。”

“啊?”

刘松年道:“不知道了吧?最前面那个,穿绿衫的。”

“哦!他长得怪好看的。”祝缨说,跟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可是穿得很好,乍一看不起眼,全身上下外面能看得见的就得值上五百贯,京城一座不错的宅子就这么穿戴在身上了,一看就知道是某名门子弟了。

“他的伯父叫段弘。”

看祝缨还是没动静,刘松年道:“段弘是郑熹以前的姑父。二十年前吧,郑熹把他姑母抢回家,和离了。”

祝缨也不免吃惊了一下,旋即恢复了正常,问道:“难道夫妇二人很恩爱?被棒打鸳鸯了?老侯爷不管管?”

刘松年抿了抿嘴,道:“段弘婚前就有宠妾,为了结婚,把另置私宅安置。郑熹就趁他父亲出征在外,冲到了外宅,把他姑父揪了出来。好有情义是不是?”

祝缨道:“您把故事讲全了吧。”

王云鹤失笑:“你骗不了他。”

刘松年道:“谁要骗他来着?那时候他带着家丁……”

当时,郑熹带着家丁把段弘的外宅给冲了,段弘骂他不懂事,敢惊扰长辈。郑熹也狠,直接说段弘拿老婆的嫁妆钱置外宅。总之,用老婆的嫁妆养外宅和背着长辈存私房钱养外宅,你选一个吧。

哪个都不是正人君子该干的事儿。

要说是家里老人默许的,那就更不要脸了。他郑熹骂得没错,闹得也没错。

两下闹得非常难看,段弘就仗着郑熹不能把他一个“长辈”怎么样,指着鼻子骂。郑熹也不跟他争辩,行,长辈我不动你,我动你的财产。手起刀落把个有孕的外室的脑袋给削飞了。段弘急红了眼,还要骂。郑熹带人带尸首卷到了段府,几个门一个堵,出入一封,分几路杀进去,凡段氏得力的管事、奴婢,手起刀落挨个削。

一边削,一边让后面的家丁点钱。给的都是人市上的标准行情,男奴一个他还给算十贯钱呢!高价!歌女舞女年轻漂亮的贵点,他不杀,捆起来扔一边,省钱。整个段氏老宅被他清空了。然后拿着姑母的嫁妆单子,一样一样把嫁妆收回来。

前年十里红妆出嫁,今年也是十里红妆回来。回到自家,点名了几个陪嫁的奴婢,娘子受了气居然不知道回报,跟段家是一伙的,又杀在了自家。

段弘的父母本来还坐得住,被这一通杀镇住了,也被他吓出了重病——这货凶顽得很,段家中庭一边是尸堆,一边是钱堆。

祝缨心道:只怕还有内情。嘴上说:“挺好的。”

刘松年道:“他姑母成婚已然两载,段弘婚前已有外室!他们怎么会不知道?依然是嫁了!两年来,新妇回娘家也哭诉过了。他要不拿他姑母说事,倒是条汉子。哼!不过是因为当时他父亲出征在外,段家身为姻亲,却在后面给郑侯下绊子。”

郑熹是借机把事儿给挑明了,把脸给撕破,把对方肚子扒开,一切都展示给他的皇帝舅舅看:您瞧,之前我们为了两家和解,他也为您登基出过力,把姑妈都嫁了!现在他是怎么对我们的!

拆伙!

龚劼、陈峦趁机接了差使,配合郑侯大获全胜,两人后来拜相也有这项功劳加持,郑侯也从此成了定海神针。

段家老宅得力干将、心腹能人、干脏活的下手,被他杀了个精光,他就照着名册来杀奴婢。大管事,也是奴籍啊!段家虽自家人没被他死,却是元气大伤,又失了体面。段弘父母又惊又怒很快病死,段弘也郁郁而终。等郑侯回来,再一算账,段家沉寂了快二十年。得亏是底子厚,姻亲多,自家人这些年却也都在外任上打转。

当时皇帝震怒,把郑熹关起来读书。然后他爹凯旋了!大胜!定国安邦。他娘、他外婆跑去跟太后哭,跟皇后哭,跟皇帝哭。好的,放出来了。

然后郑熹就又变回了一个斯文少年,全然不像他那个豪迈的父亲。那一年,他才十五岁。行凶的时候还不忘骗了个京兆尹拽在身边,说:“我杀奴婢,跟您报备一下。”十分的安份守法。那时京兆尹不是王云鹤这样的人,而郑熹却是一个现在这些菜鸡纨绔比不了的凶顽之辈。

五年后,他娶妻,安分守己。又过五年,发妻离世也不放纵,只有一妾侍奉起居。一路做到大理寺卿,没人说他不好。现在他要续弦了。

不能说郑熹不爱护自家人,但是他的爱护是有考量的,前提是一切都得按他的安排。女人到了郑熹的手里,他的家人他不会不爱护,但要是说有多少发自内心的“关切”,那就不要妄想了。无怪乎刘松年要发怒了。

祝缨道:“哦,多谢您告知。”

想来那位岳小娘子此时这个婚结得也挺门当户对的。再想段婴,小的都来了,老的怕也不远了吧?日他先人!得了郑熹这许多的好处,接下来得为他冲锋陷阵了。

王云鹤也为祝缨的镇静而惊讶:“三郎,老刘也是关心则乱……”

祝缨就是只能上这艘贼船,这贼头子对她也没亏待,她只能避重就轻,道:“我明白的。肯给女卒选拔写稿子的人……”

“住口住口住口!”

祝缨对他们一礼,慢慢地告辞了。

王云鹤道:“老刘,你怎么当着年轻人的面说那样的话了呢?你也不是厌烦三郎的,何苦让他难堪?郑熹于他有知遇之恩,这个年轻人重情义,也有担当……”

刘松年恨恨地说:“一股你身上的臭味儿!他可别死在你前头!到那里时郑熹可未必会及时救他!”

王云鹤道:“不是还有咱们吗?”

“你,就你!别算上我。”

王云鹤微微一笑。

刘松年的脸上是罕见的严肃:“路是他自己选的,既然不愿只务实非要蹚浑水做打手,福祸就自己担着吧。我只担心国家从此多事。段氏回来,不争也是争,不闹也是闹。

哪怕段氏输,局势也要乱。我不通庶务,你不一样,你可别因为一个还没长成的狗屁‘美材’耽误了正事。你得稳住。别下场。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那个狗人故意放出来让你吞的饵!

算了,说了也是白说!怎么能不下场……总要选一个合适的,不然,与豺狼蠢猪一起治国难道是什么好事?”

王云鹤突然说:“固多同道中人,我在朝为官也常与豺狼蠢猪同治。所以踏实的年轻人尤为难得。是不是饵有什么关系?”

两人同时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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