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陷入短暂的寂静。
宋淮突然打破沉默:“我原本不想学医的。”
“这也是我看到我的主刀医生是你之后很震惊的原因,甚至到现在都没想明白。”
“去了新的城市之后,妈妈的公司给我们分配了新的员工宿舍,小区外面有个学校。妈妈听说那个学校不错,就找了公司的领导把我安排进去了。之前我想的是学文科,因为我的理化生实在是有些吃力,再加上住院很久,中间还有转学的手续,落下很多课没上,等我进入新学校的时候好像已经完全跟不上了。但是妈妈觉得学文科的孩子都是不想动脑子的废物,在我交了文理意向表之后,她去学校找了我的班主任,直接改掉了。”
卫儒孟有些说不出话,那种脖子被无形的手死死掐住的感觉清晰得可怕。
“在那之后,我每天都很痛苦,因为我根本看不到光明在哪里。后来也养成了习惯,妈妈用巴掌惩罚我没考好,我用刀子惩罚我自己不用功。”宋淮慢慢挽起袖子,指腹慢慢滑过手臂上那些已经略有变淡的伤疤。“等之前的伤疤好了,我就添新的,乐此不疲,这也是我仅有的发泄方式。因为几乎每天都无法自主入睡,我求助了徐御荣,他每周都会按时问我的睡眠情况,然后给我开药。原本只有维B就足够的,到后面已经不行了,我好像很依赖能让我快速入睡的药片。”
卫儒孟轻轻抓着她的手臂,看着上面一道道伤疤,满脑子只剩下“触目惊心”四个字。
原来靳羽嘉说的都是真的……他简直罪不可恕。
“我以为我坚持到高考结束就万事大吉了,我就可以看到希望了,但是并没有。妈妈说尊重我的想法,所以我的高考志愿填的几乎都是英语和法律,选英语是因为我喜欢并且我觉得我能学得更好,选法律是因为我想帮帮那些处在困难中的人,同时也帮帮我自己。但是妈妈在志愿修改截止的那天晚上登上了我的账号,把我所有的志愿全部改成了医学。后来我收到录取通知书,妈妈说我是被调剂了,我不信,因为那个医学院是全国顶尖的,我就算调剂也不可能调到一个我根本没有选过的学校。我打电话去招生办问过了,他们祝贺我以优异的成绩录取,班主任也专门打电话恭喜我录取了我的第一志愿。”
他清楚地听见她的哭腔。
“我跟妈妈吵架了,那是我第一次反抗,但是迎接我的是高中以来的第一顿毒打。她哭着质问我是不是非要气死她才开心,问我为什么非要选那个没用的英语,我说不还有法律吗,她说我这脑子根本不配做律师,干点什么都畏畏缩缩的,以后跟人拍桌子打官司绝对都是输的命。我说那我复读,我从头来过,她给我好几个响亮的耳光,说我不要脸,净浪费她的精力。我那段时间的听力出现了问题,不过幸好之后也恢复了。靳羽嘉帮我找了徐御荣,但是我妈妈不让他们给我做检查,说我矫揉造作,说这个家就是被我给毁的。毕业的那个暑假确诊了抑郁,妈妈说我故意装病,根本不会有人得这种病,都是作出来的。我试图维持镇定状态跟靳羽嘉他们出去玩,但我做不到了。”
宋淮把吊牌从无名指上摘下来,轻轻放在桌上。
“拖到快开学的时候,我跟徐御荣打了电话,他也是那个学校毕业的,我求他帮帮我,他答应了。徐御荣趁着我妈妈出差的那几天来我家接我去学校报道,我在那之后改了名字,迁了户口。我当时已经想得差不多了,如果最后我免不了被自己的病压垮的命运,那我至少应该在有限的这段时间里救救别人。既然我救不了自己,那也应该救救那些需要被拯救的人。学医的这几年我没有回家,放假的时候都待在学校里,要么打工要么学习,总之我想让自己活下去。本科毕业之后被系主任推荐进了现在这个医院,徐御荣也在,这个医院是我们学校荣誉校友的,院长还是我们学校的教授。之后我在学长和同事的帮助下边工作边考研,也换了手机号,妈妈找不到我就找徐御荣靳羽嘉他们,他们就都跟着换了号。读大学以后我就再也没回家了,现在也是。”
卫儒孟坐到她身边,轻轻抱住她的肩膀。
她也意外地没有拒绝,只是依旧喃喃念着自己想说的话:“因为之前那件事情,我害怕刀具和所有尖锐物品。但是我既然学医,那上解剖课看见刀是必然,并且我还要自己去实践,我没有办法,只能逼着自己去接受。我花了很多时间去接受现实,让自己能从最开始害怕那些东西,变成现在可以轻松拿起来。妈妈说学医很赚钱,但是我最开始工作的时候完全没有任何可以支撑我在这个城市顺利生活下去的资金,我只能万分节省,我尽可能地让自己变得更加节俭,这样生活起来也不会很难受。现在还不错,薪水完全足够我生活。”
“你很强,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我没有办法接纳更多的人进入我的世界,我觉得我不应该把他们也拖进这个深渊。我的世界几乎是完全漆黑的,我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这里面的黑,会吓到他们。”
“现在这些人已经够了。”卫儒孟直接蹲在她面前,抬头盯着她的眼睛,下意识伸手给她擦掉眼泪。“你现在有能力拯救那些需要被拯救的人,而你的朋友们也会尽可能陪在你身边,我们都在。”
宋淮微微点头,努力收住自己的眼泪。
“之前的事情我也不会轻易放过那些人,我会处理好的。”
“不用……”宋淮按住他的手。“已经过去很久了,现在再去找麻烦的话,真的不好。”
“你没必要为做错事的人考虑那么多,她们给你留下的是这么多年的伤疤,你可以说你不在乎,但是我在乎。”卫儒孟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指腹在她手臂的伤疤上滑过。“我不想这么多年之后重新看见你的时候,你背负了这么多苦难,身上还有伤,我不能原谅那些人。”
“可是那是程俊的妹妹……程俊是你的兄弟,我不能看着你因为我的事情跟你的朋友闹矛盾,我做不到。”
“程俊知道我们两个的事情,我之前跟他说过了。他当然也清楚自己的妹妹究竟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会处理好的,肯定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都能明辨是非,对于坏人,哪怕是亲人,那也不能轻易放过。”
宋淮沉默良久,终于选择放弃和自己的那场战役,轻轻抱住他的脖子,脑袋搭在他肩膀上,任由眼泪疯狂地往下掉。
卫儒孟被她突然的动作吓得不轻,就这么愣愣地保持着可以说是僵硬的动作。直到察觉肩膀上那块已经被眼泪浸湿,这才猛地回过神,手搭在她的背上。
“我等你好久了,真的好久……”
“我知道,我都知道。”
“你不知道,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就是个骗子,说了那么多好听的话就消失了……”
卫儒孟带着她起身,双手捧着她的脑袋,眼睛也跟着泛红:“我知道我是个死骗子,还知道你真的等了我很久。但是我也找了你很久,还把你送给我的东西当护身符带在身上,所以我们扯平了,不哭了好不好?”
“这算什么扯平,死骗子……”
卫儒孟笑着松手,察觉到那双手圈住他的腰,把她的脑袋按在胸口:“好,我是死骗子。但是我现在回来了,并且托你的福,毫发未损,平安健康,你可以听听看。”
“那你的意思就是,如果这次没有我的话,你就不打算平安健康了?你这是对你家人的不负责,你不仅骗人你还不负责任。”
“是是是,不仅骗人还不负责任,宋医生教训的是。”
宋淮刚想说点什么,隐约察觉到那股极度压抑的感觉开始重新侵蚀她的脑袋,下意识从他怀里出来。
卫儒孟明显没反应过来她的变化,有些茫然地盯着她:“怎么了?我说错话了?”
“没……没有。”宋淮勉强跌回沙发上,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现在已经挺晚的了,你该休息了。明天查房的时候我还会过来的,你先休息吧,今天占用你太多时间了。我那边还有很多病历没看完的,明天早上还有病理分析会,你好好休息……”
卫儒孟就这么愣愣地看着她单手撑着脑袋跌跌撞撞地跑出去,门都没关。
宋淮几乎是狂奔回办公室的,抓起药瓶就往手里倒了几粒,全送进嘴里。喝水的时候无意间瞥到摆在桌面上的台历,沉默半晌,还是拿起记号笔,在今天的框框上画了个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