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司膳看向子衿,厉声质问:“今日宴上,提议以药烹肉的人,真的是你?”
“是。”子衿点头。
“你知不知罪!”王司膳语气颇为严厉。
子衿一震。
胡司膳替子衿辩解:“王司膳,是我亲自应允。”
王司膳冷哼:“你位列司膳,我管不了,但一个小小厨役,我还是管得,请你莫要插手。”
子衿不卑不亢:“不知我错在何处,还请司膳示下。”
王司膳冷眼盯着子衿:“药方从何而来?”
子衿从容道:“我祖母脾胃失和,不思饮食,曾延请名医,以此方进补。”
王司膳冷笑。
“无知!膳,立命也。所谓食补,亦是治病,但治病因人而异,必求于本。阳虚、气虚宜温补,阴虚、血虚宜清补,体虚久病宜平补。冬虫夏草,人参鹿茸,虽然珍贵,并非人人用得。黄酒驱寒暖身,药引常见,可对肝虚受损病人,犹如穿肠毒药。不知陛下病情,不通太医医案,也敢开方食补。轻则有损身体,重则要人性命,此言此行,又与庸医杀人何异?”
闻听此言,子衿怔住。
王司膳环视众人,训责道:“世人皆以庖丁为下品,地位低贱,可有可无,但若身为一个庖厨,连自己都这样以为,凭何立足于世!身为庖人,对于天下食材,对于用膳之人,要有基本的敬畏之心。不论入宫之前,技艺学到何等境地,入了尚食局,你们便要忘却过去,从头学起,一步步脚踏实地,听明白了吗?”
众人齐声应是。
王司膳丢下一句话:“来人,将她逐出宫去。”
子衿立刻拜倒,声音温柔却带着提醒:“司膳大人息怒,可是……先前孟尚食亲口说过,我已通过复验。”
王司膳没料到她竟有如此胆量。
“好!将她送去宫正司,由宫正制裁。来人!”
两名宦官即刻上前,要将子衿押走。
苏月华十分意外,下意识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殷紫萍望着子衿,叹息了一声,最终也只是别过脸去。
胡司膳轻叹一声,目露惋惜。
“何必如此刻薄?”
“心意不诚,举止失矩,你能听得忍得,偏我惯不得!”王司膳紧皱着眉。
胡司膳讥嘲一笑:“凡宫中女厨,稍有姿色,都碍了你的眼?”
王司膳不以为意,反驳道:“寻常美貌女子,揽镜自照比手执锅铲更久,所以,我就喜欢貌不惊人,踏实做事的。再说,陛下膳单之蹊跷,你真瞧不出?”
胡司膳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
“此事不提,关于明日联名上书,请求尚食留任一事……”
王司膳讥讽道:“要去你去,我不做这等趋炎附势、谄媚无骨之事!”
胡司膳堪堪压住怒气,转身,与王司膳对视。
“句句如刀,不依不饶,难道少言一句,你会死么?”
“憋死。”王司膳郑重其事地嗯了一声,
拂袖而去。
胡司膳望她背影,一声冷笑,背道而去。
清宁宫。
张太子妃来到寝殿外,刘公公一惊,连忙俯下身去,满脸的不安。
张太子妃一怔,低头看了看跪倒在地的刘公公,随即又望向寝殿大门,里面隐约传来女子谈笑声。
“太子殿下,宴上真如此凶险?”
是郭侧妃的声音。
张太子妃一颗心顿时冷了下去。
刘公公忐忑,战战兢兢道:“太子妃稍候,奴婢去通报。”
张太子妃一语不发,拂袖而去,刘公公这才直起身来,松了口气。
宫巷中。子衿手提长铃,自乾清宫一路到日精门、月华殿,徐行正步,高唱:“天下太平!”
一小宦官站在身侧,一路监督随行。
她的声音嘶哑,微微颤抖,却振作精神,继续喊道:“天下太平!”
瞧着子衿这般坚毅模样,小宦官颇为诧异。
“从前受罚的人不是哭哭啼啼就是怨天咒地,你被罚了提铃一月,竟也如此坦然,新鲜!”
子衿没有吭声,只转过头冲他笑笑,而后继续往前走。
铃声空寂,回荡在无人的甬道上,激起回声阵阵。
翌日。三更天,墨色深浓,尚食局的宫女们便要开始一天的工作。
两位司膳准时出现在大厨房内,方含英呈上皇帝今日早膳的食单。
胡司膳略一扫过食单上的食材:凉拌苦菜、清炒芦根、仓粟小米糕、蒸炒面、麦粥、香油烧饼、砂馅小馒头。
王司膳卷起袖子,亲自上阵,苏月华连忙上前,将摘干净的豆角、圆白菜送到她面前。
王司膳深深望她一眼,接过食材,准备做蒸炒面。
另一边,胡司膳吩咐殷紫萍:“你来帮我的忙。”
殷紫萍兴奋地上前,替胡司膳打下手,眼见她受到器重,其他典膳、司膳都十分意外。
子衿提铃归来,见到的便是大厨房一派忙碌的场景,她下意识上前想要帮忙,方含英连忙摇头。
王司膳头也不抬地喝止:“出去!”
子衿愣住,一时无措。
方含英将一捆菜蔬塞到子衿手中,使了个眼色:“子衿,替我把菜蔬清洗了吧!”
子衿她接过菜蔬,离开时,她回头看了一眼,众人各自忙碌,独她显得格格不入,被弃之不顾。
苏月华动作利落地制作蒸炒面,除放盐时被王司膳减去三分之一,她对其他步骤都了然于心,根本无需他人指点。
王司膳满意点头,苏月华受到肯定,难掩喜悦。
另一边,胡司膳在考量殷紫萍的刀功。
子衿的手泡在冷水里清洗菜蔬,脸上却看不出半点不高兴的情绪,一派宠辱不惊的架势。
身边经过的小宫女们低声议论:“听说了么,皇太孙殿下要回京了!”
“真的?”
“自然!”
闻声,子衿手中动作停顿一瞬,眸光微闪,却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干活。
夜里,淅淅沥沥的细雨,滴滴答答的,似是将紫禁城笼罩在一片轻烟中,朦朦胧胧。
子衿一路提铃而行,穿过宫巷,她筋疲力尽,兀自支撑。
那名被指派过来监督随行的小宦官原就哈欠连连,困意翻天,方才眼看着要下雨了,于是自顾躲去避风处假寐。
子衿孤身一人,独自行在甬道上,高唱天下太平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嘶哑。
远远有烛火飘摇,她恍惚间瞧见了暗夜里的一抹亮色。
她嘴角微勾,脚步踉跄地走过去,仿佛无意中跌进了泥水之中。
那一行人,果然在她面前停住了。
朱瞻基隔帘望去,只见一宫女倒在地上,任凭风雨摧残。
偏偏看不清面目,只余雨中裙摆一角红艳艳的山茶,热烈又惊艳,格外夺人心魄。
眼看贵人车驾到了,看守的宦官连忙追上来,催促子衿:“起来呀,还不快走。起来!”
陈芜亲自上前:“皇太孙有命,赦免她了,叫她回去吧。”
子衿听到皇太孙三个字,下意识抬眼望去,重重纱幕遮住了高高在上的皇长孙,使得那道身影朦胧如在云端,根本瞧不分明。
雨太大,宦官躬身送走了仪仗,这才来搀扶她。
子衿浑身发抖,费力站起来,望着那道光明在风雨中远去,圆圆的鸦瞳中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小宦官低声道:“姑娘,碰上了皇太孙,你可真走运哪!”
子衿浑身湿透,嘴角却弯起一道浅浅的弧度,低声喃喃:“好运气哪儿会从天而降呢?走吧。”
此时的乾清宫寝殿,朱棣闭目盘腿,静坐于榻上,他习惯每天这个时辰独处,沉思一日的得失。
耳边隐约传来蛐蛐的叫声,朱棣睁开眼,以为是幻觉,再闭上,蛐蛐又叫了。
他突然从榻上站起来,赤着脚就下来,四处走动:“臭小子回来了?”
黄俨听见动静,连忙进来,提着靴子去追朱棣:“皇上,皇上,您找什么哪?”
朱棣在寝殿转了一大圈,一直走到廊下,都没看见别人的影子,心里不免觉得奇怪:“瞻基没回来?”
黄俨连忙赔笑:“太孙刚入宫,就来拜见皇上,听说您已歇下,便明日再来请安——”
朱棣侧目,黄俨脸上的笑容愈发谄媚了。
“殿下刚打疫区回来,总要沐浴更衣,不敢过了病气给您。不过,他把礼物给您留下了。”
朱棣没好气道:“谁要他的蛐蛐儿!”
半个时辰后,陈芜拎着食盒来到了乾清宫寝殿。
他完全不像宫中的宦官,反而像个风度翩翩的书生,白净又儒雅,与一旁的黄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向朱棣恭敬行礼,随即打开食盒,取出里面的如意竹荪,另加两三样下酒小菜,并提出一壶酒来。
“西湖莲子酒,最是清心安神,陛下晚膳用得不多,不妨一试。”
案头放着一只蛐蛐罐儿,朱棣满脸大写的不高兴,他目光在这几道菜肴上流连一圈,没发现酒杯,正在纳闷。
谁料陈芜变戏法似的取出卷拢如盏的荷叶,叶心早已刺破与叶茎相通,小心呈给朱棣。
待朱棣接过,陈芜这才告退。
朱棣盯着荷盏里的莲子酒好一会儿,脸色愈发阴沉。
黄俨将荷叶盏恭恭敬敬递到朱棣面前,试探道:“皇上?”
朱棣一脸的不高兴:“这又不是盛夏,喝什么碧筒饮!哼,又是如意荪,又是无心莲子酒,当朕瞧不出,他是逼朕“恕”了罪臣!谁给他的狗胆,威胁到朕头上来了。”
见黄俨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朱棣皱眉:“你看什么看!”
他夺过黄俨手中的荷叶盏,“啪”的一声,荷叶盏劈头扣在黄俨脑门上,酒水顿时顺着黄俨脑门往下淌。
眼看着朱棣怒意满满,黄俨连忙低下头去:“奴婢谢皇上赐酒。”
“滚!”
黄俨连忙退下,还没等退到门口,朱棣暴喝:“先把那个杨士奇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