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矜取出玉米粥一碗,青菜豆腐一盘,还有两三碟斋菜。
“正是孝期,膳食简陋,请殿下见谅。”她福了福身。
朱瞻基失笑:“皇爷爷从来对繁文缛节嗤之以鼻,不过,他若知晓父皇整日青菜豆腐,怕乐也要乐坏了。”
子矜垂头。
朱瞻基用审视地目光望着她。
“又不说话?看来,你是真的恨我。”
子矜猛然抬头。
朱瞻基平静地试探:“若世上有人主宰我的命运,造成我一生的苦痛,我必杀之。”
子矜隐忍:“殿下言重,奴婢不敢。”
朱瞻基咄咄逼人:“是不敢,还是不恨?纵有通天之能,也无法让你的母亲死而复生。那么,我还可以为你做什么呢?”
子矜突然跪倒:“殿下,时过境迁,我已没有遗憾,我想……”
朱瞻基面色微变,打断她的话:“曾被皇室下聘的女子,不可能再嫁人。”
子矜斩钉截铁道:“出家,亦或是死,我都无有怨言。”
朱瞻基用力握住她的手:“我不放你走!听好了,不论你是姚子矜也好,是孙氏也罢,我都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猫儿一直不停地叫着,绕着子矜的脚下打转,她最终毫不犹豫,用力抽回了手。
“袁琦!袁琦!”朱瞻基不悦,“把砚台抱走!”
袁琦快步进门,连忙上来抱猫儿,结果猫儿蹿太快,他根本捉不住。
朱瞻基越发被吵得心烦,上前一把抱住猫,却被狠狠挠了一下,手背上鲜血淋漓,猫儿飞快跑出门去。
朱瞻基捂住手。
袁琦吓一跳:“哎哟,这该死的猫!”
朱瞻基眼见子矜根本没看他一眼,不由气恼:“我不想吃,全收拾了!”
子矜收拾食盒便要告退。
朱瞻基突然开口:“口口声声不敢、不怨全是借口,怎么,你何时变得如此胆怯,连句真心话都不敢说?”
子矜断然道:“是!”
朱瞻基面色微变,抬头,不可思议地望向子衿:“你说什么?”
子衿冷静开口:“都是谎言。我憎恶殿下,憎恶皇宫,憎恶给我带来厄运的所有人!太子殿下,你听好了,我恨你。”
袁琦吓得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
朱瞻基气得狠了,抓住砚台要砸,子衿却不闪不避,朱瞻基手都发抖,半天没落下去。
“殿下若不杀头,奴婢先告退了。”子衿冷冷一笑,而后便拎着食盒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草舍。
子衿前脚刚走,朱瞻基就劈手把砚台砸了出去。
琼苑偏僻处,猫儿在舔食小鱼,姚子矜温柔地替它顺毛。
“对不起,吓着你了。”
“姚姑娘,真巧呀,咱们又见面了。”游一帆神出鬼没,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
子矜笑容瞬间消失,起身便要离开。
游一帆也不去追,蹲下身,提起了猫。
“哼,如今尚在孝期,陛下都在茹素,你这畜牲倒是快活,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子矜劈手夺过猫儿。
“这是太子的砚台,你怎能随意责罚?”
游一帆低声笑道:“皇帝都要守孝,太子又怎能例外。给我!”
子矜眉心紧皱,沉着脸:“游大人,鸟飞长空,鱼游浅底,都是世间常理,你怎么不干脆去上林苑,命令虎豹都跟着吃斋呢?”
游一帆被她这话给气乐了。
子矜没再理他,起身,抱着猫儿就走。
游一帆望着她纤细的身影,意味深长道:“帮助庄妃达成心愿,又借皇太子之手,顺利渡过难关,好手段啊。只是你处心积虑谋夺东宫之心,却在大获全胜之时,不惜坦诚一切、自毁长城。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等于将太子推回到胡氏身边。”
“大人连东宫都要监视,到底谁予你的胆量?”子衿猛地停步,转过身,震惊地望着游一帆,狐疑道:“皇上?”
游一帆嘴角勾起一丝莫测的笑意:“这可不是监视,我要升官儿,自然要讨好太子嘛,不了解他怎么行?”
这下,轮到子衿笑了,她挑挑眉,若有所思地点头。
“看来大人的秘密比我还要多。”
游一帆走近,笑问:“那么,两个满身秘密的人,能不能合作呢?”
子矜揶揄道:“大人玩笑了,锦衣卫的活儿,我可干不来。”
说完就走。
“你的敌人不好对付,我怕你还未站稳脚跟,便要丢了性命。好好考虑清楚,我等你的答复。”他突然伸手,弹了猫咪一下,吓得猫儿毛发竖起。
子矜瞪了他一眼,抱着猫儿就走。
游一帆望着她落寞的背影,自言自语:“想哭的时候只会笑,真是笨得很。”
子矜回到尚食局,意外见到被退回的各种膳食。
殷紫萍见子衿进门,忍不住叹了口气:“你瞧,清粥菜蔬难以入口,各宫全退回来了。”
姚子矜淡然问道:“素斋呢?”
殷紫萍撇撇嘴,闷声道:“苏月华变着法子做遍了,可素斋吃来吃去,无非豆腐冬笋香菇,模样再漂亮,总是样子货!”
另一边,苏月华望着满桌的素斋,愁眉紧锁。
厨房内众人亦是唉声叹气。
姚子矜看看满桌被退回的菜蔬和米饭,神秘笑了。
“知道让饭变得好吃的秘方吗?”
殷紫萍凝眉:“那自然有,不过……”
子矜直截了当道:“米饭交给你,菜蔬交给我吧!”
殷紫萍似乎有些不相信:“苏月华都失败了,你行吗!”
子衿没有吭声,只是微笑。
苏月华望着子衿的笑容,难以抑制地露出嫉妒之色,她一低头,在水盆里看到了自己的表情,立刻移开了目光。
廊下,孟尚食恰好看见了这一幕。
方含英上前,低声道:“不论我怎么商量,他们都不肯移交,只推说尚未清点完毕。”
孟尚食目光盯着厨房内众人的动作,意有所指:“不肯交?那便是内府饮食的账簿大有问题了。”
方含英意外:“还查不查呢?”
孟尚食笑而不语。
午膳时分,孟尚食引领进膳宦官鱼贯而入,有条不紊地指挥众人上菜。
朱高炽看着眼前的饭菜,心下意外。
第一道菜是象牙雪笋,殷紫萍以鸡毛菜、香菇、冬笋等菜蔬,与冷掉的米饭一起制成咸泡饭。
姚子矜将嫩冬笋切成象牙形状,加上雪菜爆炒,一道口感鲜美爽脆的象牙雪笋便出锅了。
孟尚食含笑道:“陛下,这道象牙雪笋,鲜嫩清爽,配汤饭最合宜。”
朱高炽品尝了一口,赞许地点头。
第二道是菜脯蛋,孟尚食举箸拨开,放在小碟内呈给朱高炽。
朱高炽尝出了滋味,惊讶道:“是腌制过的菜脯?”
孟尚食笑着点头:“腌制后的萝卜消暑开胃,包裹在金黄的鸡蛋内,配上野生小米葱,更是甘香味美。”
朱高炽连连点头,胃口大开。
第三道菜是芹菜、萝卜、豆芽、菠菜、藕、豌豆、冬笋、蒜苗、莴苣、葱等各式洗净的菜蔬放在一只大盘内,名为什锦春盘。
孟尚食亲手用薄饼为朱高炽卷好,放在他的盘中。
朱高炽尝了一口,突然笑起来。
“如此一来,菜蔬不再单调,倒是别有风味。”
他喝了一口汤饭,竟是意外美味,拨了一下咸泡饭内的米粒:“锅巴?”
孟尚食颔首:“以松木为柴,吸收米香与木香,加上微脆的锅巴,咸泡饭会格外香甜。可惜这样平常的柴火饭,京城百姓不能共享——”
朱高炽好奇:“为何?”
孟尚食仿佛自觉失言,连忙拜倒:“奴婢失言。”
朱高炽随意摆摆手:“朕准你直言不讳。”
孟尚食轻轻抿唇,故作思虑:“奴婢斗胆,陛下,长陵所在的天寿山与西山皆禁樵之地,京城百姓要用柴火,往往取自数百里外……”
朱高炽听后,当即沉下脸:“古之山林川泽,皆与民共享,非皇室专有。传旨,居庸关以东与天寿山相接之处的山林禁樵,以免惊扰了祖宗,其余山林一律开禁。”
传旨宦官连忙应是,而后便匆匆出了乾清宫。
朱高炽长出一口气,感叹道:“难怪郭贵妃夸赞你,确是懂得民生艰难。今后在朕身边,也要时时提醒朕才好。”
孟尚食垂眼,故作不安:“奴婢惶恐。”
朱高炽停下进食动作,低眉看向跪倒在地的孟尚食,试问道:“你不必自谦——莫非,还有话说?”
孟尚食欲言又止:“陛下体恤百姓艰难,实乃万民之福,偏有人欺上瞒下,违背陛下本意。奴婢本不敢贸然惊扰,只是如今您问起,奴婢不能不答。光禄卿井泉欲遵循旧例,往南京采玉面狸!”
听闻此话,朱高炽顿时色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