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茶果然奇香无比啊!皎认识的一位朋友,家住长城下若里,他与皎交谈时,经常提起他家乡的顾渚紫笋,更是赞叹先生的茶艺精湛绝伦。”华皎道。
“哦?!你认识的那位朋友是谁?”虞朗问道。
“陈霸先的长侄陈蒨。”华皎道。
“原来是他。”虞朗点头道:“每年寒食前至谷雨期间,我都会去顾渚山采茶,有几回就宿在子华府上,我和他也是相知的朋友,只是去年我听闻,陈霸先进兵南康,祸及妻儿子侄,不知子华是否逃过此劫?”
华皎面色凝重,道:“他被抓了,陈氏一家被囚禁在廷尉狱,已经将近一年半时间了,圣上几次动了杀心,唉——,真是朝不知夕死。”
周郎主撇撇嘴角,摇头道:“咳,早晚都是死!那侯瑱被圣上编为同宗,也算是亲戚,前阵子因为投靠了湘东王,结果留在京城的妻子、儿女和弟弟全部被推到闹市斩首,现在人头还挂在朱雀观上,何况这陈霸先一直与圣上作对,又挑唆湘东王东进,若是真打到咱建康城下,陈氏一家还能有好,斩首示众算是轻的,搞不好圣上一怒之下,在城头给陈霸先来个下马威,陈家子侄个个落得永安侯一般的下场。”
又听人提及永安侯,蛮子眼前顿现一幅皮剥骨断、血肉模糊的惨状。蛮子心想,那陈霸先,该是怎样的人呵?这要狠下多大的心啊!为报君恩、报国仇,一路南上,讨伐侯景,连妻儿侄子的性命都不顾,真是个令人敬佩的大英雄、大忠臣。
“活着就好……”虞朗淡淡一笑,将桌上的纸囊拆开,取出茶饼掰成小块,放入面前的鎏金糟子里,双手提起鎏金碾子,碾子在糟子里来回的滚动,不一会,茶饼被碾成细小的碎末。
接着,他从桌案上拿起一只箩筛,将糟子里的茶叶碎末全部过筛,变成更细更匀的碎末,倒进一个竹节制成的罗盒里。又将风炉里的木炭点燃,在炉上安放一只铁釜,再从箱子里取出一只银瓶,道:“世间万物,相辅相成,产好茶之地,必出好水,以产茶之地的水煮之,无不佳也,这瓶子里装的水是取自顾渚山东南麓的一口泉眼,名曰金沙泉,乳泉漫流,水中上品。”
虞朗一边说,一边将瓶子里的水倒进釜中,右手在风炉旁轻轻摇动一把蒲葵扇,闭着眼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好像整个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似的。
没过多久,釜里泛起水泡,虞朗这才睁开眼,先是拿起木杓撇去水面上的浮沫,然后从鹾簋[鹾簋,即盐罐,圆口竹器。]里挖了一勺盐花,撒进釜中。
很快,釜里涌起的水泡越来越多,虞朗又拿起木杓从釜里舀出一瓢沸水,搁置一旁,再拿起一支竹筴[竹筴:或以桃、柳、蒲葵木为之,或以柿心木为之。长一尺,银裹两头。]搅动釜里的水,转出一个漩涡,另一手用竹匕从罗盒里挑起一寸见方的茶叶末,沿着漩涡中心倒下。[竹匕,竹制的匙子。]
不一会儿,釜里的水翻滚如浪,虞朗把刚才搁置一旁的那瓢水倒进釜中,汹涌的水面立时平静下来,几乎是同一时刻,虞朗熄灭了炭火。
虞朗手执木杓,从釜里舀出茶汤,倒进桌案上摆放的一只青瓷莲花托盏里,又拿起竹匕,搅打茶盏里的茶汤。
“好了,头杯茶味道最美,名曰‘隽永’。隽,味也,永,长也。请三位用心品尝。”虞朗放下竹匕道。
“蛮子,愣什么?奉茶给客人啊!”何成大道。
韩蛮子忙上前捧起茶盏,眼角无意的一撇,惊得立时呆住,那茶盏里漂起的一层汤花,有如一朵正在绽放的白莲,而白莲之下,两条青色小鱼在汤中忽上忽下地游弋,看起来十分的快活自在。
这哪是茶汤,简直是一幅鱼戏莲花图。
看着看着,蛮子郁郁的心情,竟也跟着那两条小鱼,快活地摇摆起来。
“蛮子,快端给客人啊!”耳边又传来何成大的声音,韩蛮子这才回过神,赶紧把茶盏奉到桌案旁。
“请令使先饮!”何成大笑着对华皎道。
“皎年岁最轻,论次序,当周兄先饮,然后是何兄。”华皎谦让道。
“这次宴请是何兄作东,贤弟是主客,我算是陪客,所谓客随主便,当听主家话,还请贤弟先饮。”周郎主也谦让道。
……
韩蛮子一直盯着茶盏看,连眼都舍不得眨,快看傻了,可叹那幅令人不可思异的鱼戏莲花图,已经开始消褪,等坐席上的三人终于客套结束,茶汤里哪还寻得半点刚才的影子。
“这炉茶共得茶汤五碗,头杯茶最佳,二、三杯次之,四、五杯则只能称之解渴了。请三位趁热连饮,否则,茶凉了则精华之气失散。”虞朗说着,手执木杓将釜里的茶汤舀进另外两只青瓷茶盏里。
华皎接过蛮子奉上的茶盏,放在唇下轻轻啜了一口,点了点头,然后将茶盏递向周郎主。
周郎主接过喝了一口,皱起眉头,将茶盏传给何成大,何成大喝了也是皱眉。
“虞先生,您是否忘记放佐料了?”周郎主摊开手道。
虞朗淡淡一笑:“我的茶从不放佐料,放了那些不伦不类的杂物,就尝不到茶本身的味道。”
“哈哈……,没有葱、姜、桔皮、枣、椒这些佐料,茶汤喝起来就像药一样,又苦又涩,喝不惯,喝不惯,不是咱们喜欢的味道啊!”何郎主放声大笑起来。
虞朗没有说什么,开始收拾茶器,一件一件整齐地放进提箱里。
何成大把蛮子叫到跟前,靠在耳边小声道:“茶资是三百钱,前日我已付了定金一百,你再去拿二百钱给他。”
三百钱?!蛮子几乎不敢相信,又重新向何成大确认,得到肯定的答复,三杯茶的确价值三百钱,那么,一杯茶就是一百钱,价格贵得令人咋舌!刚才被虞朗的茶道惊到了,现在又被虞朗的茶价惊到了。
韩蛮子把包着二百钱的布帕递给虞朗,然后上前想帮他提竹箱,道:“先生,我送您!”。
“不用,我自己来。”虞朗自己提起箱子,迈步开门而去。
“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哦嗬,号称江左第一的茶道师傅煮的茶,果然与众不同,呵呵呵……搞不懂士大夫们为什么推崇他的茶?”周郎主不满道。
“实在抱歉,弟也是头一次喝他的茶,请他无非因为他的名气大,哪里知道是徒有其表,会是这种味道……”何成大摇头道。
“虽然味道苦了些,但的确是好茶,闻之气味芬芳,饮之齿颊生香,虞先生的茶,真的很独特,所用的茶叶、水、茶具都是上乘之品,烹茶技艺也熟练精湛,怎是徒有其表呢?”华皎抚须微笑道。
“令使的见识就是与我们这些贱民不同,有句话怎么说的,您能相和‘阳春白雪’,而我们就只能相和‘下里巴人’了。”何成大恭维道。
“这茶也喝了,多谢何兄、周兄盛情邀请,下回若有机会相聚,一定要让小弟坐东。”华皎起身拱手作揖。
“哈哈哈,瞧令使说的,哪能让您破费呢!”何成大赶忙站起回礼。
“外面天黑路滑,令使又喝了酒,我叫小僮雇辆车送您回府。”何成大说着,转头吩咐蛮子,却发现蛮子不在屋内,于是大喊了几声,仍不见人影,也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