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芜,除夕。
琉璃宫灯下觥筹交错,穿着薄纱的舞女晃动着曼妙纤弱的腰肢,一排歌舞升平。
江辞转了转手中的碧玉酒杯,不经意间抬眼,看到皇室亲眷坐着的地方,沈封正命人端了一盅酒,一杯又一杯为安乐公主斟着。
他大抵知道自己的皇妹不胜酒力,但存了心像逗猫一般戏弄人,面上笑意吟吟哄着她喝了一杯又一杯。
江辞正欲移开视线,却见那喝酒喝得有些发懵的人两只眼睛捕捉到他的视线后,立马都睁圆了,神采都飞扬起来。
她嫣红的唇开合四下,唤了他一声。
江辞微微颔首,也算聊表礼节。只是再抬头时,他看到沈封竟亲自端了酒盏,不知说了些什么又哄她喝下一杯。
江辞不禁皱了皱眉。
他知道沈封此人向来不沾酒,但最喜欢劝别人饮酒。醉意上头时,他的目的便好达到得多。
沈封对于安乐公主,目的便是想教她变得娇纵荒淫。
她年岁尚小,他就挑唆她豢养面首,如今连烈酒也一杯接一杯地哄她喝。
但除了面首一事外,她向来不会反驳他的皇兄。
江辞在心中无声叹气。
明明她平日娇纵惯了不爱受人拘束,偏偏要沉溺于这点虚假的亲情。
酒过三巡,宫宴虽未散,但也可以离席。离开酒宴前,江辞往安乐的坐席上瞧了一眼,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他敛了眸子,转身时,看见公主身边的贴身女使向他揖了揖。
“大人,奴婢春夏,公主说有要事要与大人说,还请您往长清池一叙。”
“要事?”江辞反问道,“即是要事,为何不在殿中谈要去那偏僻的长清池。我是外臣,若去了,便是与你家公主深夜私会,你既是她贴身女使,为何连这个规矩都未学过?”
春夏脸色白了白,她垂眸折下腰身恳请道:“大人,如今已顾不得规矩了!求求您去看看公主吧!公主今日吃醉了,说什么也不愿回宫,如今还在长清池玩水,天寒地冻,若冻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你来求我,又说了这番话,若我不去,倒成了我的不是了。”江辞语气虽平淡至极,但他穿着官服,平淡之下是说不出的威压。
春夏铁了心来请人,只躬着身子沉默地对峙着。
良久,她终于听到江辞的声音。
“罢了,走吧。”
春夏终是松了一口气。
长清池不在御花园中,偏僻至极,积雪都未有人扫。
江辞来到长清池时,第一眼便望见那个红色身影。她似乎很怕冷,冬日从来都裹着厚厚的狐裘。
她背对着他蹲在池边一处岩石上,不知在做什么,半边身子都倾斜着。
江辞不由得皱了皱眉,“公主吃醉了,你们也吃醉了么?”
春夏立即道:“大人,不是我们不劝公主,实在是…实在是…大人也知道,公主向来不爱受人管教,除了…除了大人您。”
江辞拢了拢大氅,向安乐公主走去。
在离她数米之遥时,她似是听到了身后官靴踩雪的声音,忽然回过头来。
红扑扑的脸颊上,一双眼先是醺醺然的呆愣,而后倏然亮起来,脸上也旋开一个笑。
“阿辞哥哥!”
江辞眉心一跳,顿时觉得不好,下一秒他果然见她欢欢喜喜地站起身来。
但她醉了酒,又蹲了这许久,如何站得稳。
江辞脑中头一个念头便是——若她跌下这长清池,狐裘浸了水便会变得如有千斤之重,凭这几个婢子是无法将她救出来的,这处僻静,又唤不来人。
若是死了一个恶贯满盈的东芜皇室中人,他该高兴。
可他的动作与他的想法截然相反。
电光火石间,他已扑过去抓住了她的手。
但毕竟安乐离水太近了些,狐裘还是被池水洇湿了。
江辞伸出手,指尖极快地解下了她的狐裘披风以免内里的衣裳也沾了水。
“阿辞哥哥…”
安乐公主晕乎乎唤了一声。
她有些发懵,这是她头一回离江辞这样近,近到仿佛能感受到他低头时扑面而来的呼吸,她感觉心都快跳出来了。
江辞看了眼尚且还在呆滞中的公主,微微叹了叹气,又解下自己的大氅罩在她身上。
“公主,夜里寒气重,早些回宫吧。”江辞将手中火红的狐裘披风递给春夏,转身要走。
“阿辞哥哥,我一会儿就回宫。”
江辞低头看着提着大氅追来他身旁的人,问道:“一会儿?一会儿又是什么时候。”
“我有东西要与你看,等你看完,我就回去了!”
安乐从袖中摸索半晌,摸出一张纸,一边迈着细碎的小步子跟着江辞,一边说道:
“阿辞哥哥,从前我送你的那些金玉赏玩,你总说我铺张浪费,如今这样东西,样式素雅,最是衬你!”
“我先与你画出来,你看看喜不喜欢,若喜欢,我再遣玉匠去做,这样就不会浪费了。若是不喜欢……那我再换个别的送你。”
江辞见安乐身上罩着大氅,手中捧着图,一脚深一脚浅踩在厚雪里,似乎连气都快喘不匀了,他步履到底是慢了下来。
“阿辞哥哥,你喜欢吗?”安乐仰着一张脸,眼中满是期待。
江辞看了眼她手中拿着的簪子图样,样式的确简单,是他惯用的白玉簪。
“阿辞哥哥,你这次没像以往那般立马说我“铺张浪费”,那就说明你还是喜欢的!”
“我立马遣人去做,只是这簪子看着简单,要做出来也需得费一番功夫。那我就把它当做祭春宴的礼物送给你。”
“唔,祭春宴,那时候桃花都开了吧!不若阿辞哥哥来我殿中取好了,我苑中有桃花林,到时候一起赏花喝桃花酿如何?”
“当然了…你一向很忙,我也只是说说……”
江辞无奈停下了脚步,“公主,这处是风口,说太多话吸了凉风,会肚子痛的。”
安乐的话头戛然而止,她眨了眨眼,低头“哦”了一声。两个人便并肩沉默地走着,只有踩响积雪的声音。
只是未安静多久,江辞余光瞥见安乐伸了冻得通红的手指掩在唇上,小声说道:
“阿辞哥哥,新岁平安。”
江辞眉眼微动,眼底一层浅浅的笑意转瞬即逝。
他的目光从身侧之人的发梢移向远处夜空中镝鸣的烟火,璀璨的华光中,他静静感受到了心中自己也不知该做何解的悸动。
沉寂良久后,江辞缓缓道:
“公主殿下,新岁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