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天总是明的比较晚，黎明前短暂的最黑暗时段，没有月亮的光芒，也没有太阳的普照，天边一丝的光线都没有照射在这片大地上。然而，汶上闵家这一片房屋，在黑暗中开始升起袅袅炊烟，这是和汶上其他地方很大的区别，因为这一片很多人吃三顿饭。
为了这多出来的一顿饭，参与吃饭的人，不得不顶着黑漆漆的天空起来干活，不然任何人都会认为他是在浪费粮食。这便是子库拿出来粮食时的要求，参加劳动的人才能增加一顿饭，吃饭不参加劳动，下一个十天不得领粮食。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子库跟着周书灿那样的人，学会第一件事就是压榨人去干活，他要像邑的管理那样管理汶上的闵家人。依葫芦画瓢，不管子库的理想能不能实现，至少他开始做了。
昨夜折腾半夜，邱困乏的躺在榻上不想动，明知道子库就在房间内，他也不想睁开眼。另外一个原因是小公没有给他发布号令，但他猜测小公也不太可能拒绝子库的要求。
子库真的很累，他也想多休息一天，可是他不能，邱好不容易来到汶上，怎么能让他白白浪费一天？他要让邱在汶上的每一天，都发挥他的作用。
他弯腰冲着榻上的邱说：“邱总管，你要是还困可以躺在车里睡，我把子骞的车厢给你拉着，他不会说什么的。只要你到地里告诉我怎么做，我保证不需要你亲自动手。”
邱眼睛半睁半闭，沙哑嗓音说：“叔公，我这是刚躺下。子书的叔父长歌昨晚来找小公，他一家人要回邑。小公已经答应用邑里的砖瓦房、水浇地，和长歌换他汶上的房和地。叔公如果愿意做中人，我拼着不睡也去帮您下地。不然的话，我一会就要去忙这件事，真的没有空帮叔公了。长歌是想跟随我们一起回邑的，我们在汶上只待两三天，我办不成这事，怎么向小公交待呢？”
子库闻言没有喜悦，气的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挖走了一个子书还不够，现在又要挖走一个长歌，敢情他这侄子是挖墙脚专业户啊！
不等子库说话，邱又继续说：“如果叔公愿意帮我，我还可以带着小胖墩一起去干活。小胖墩吃的多，干活也有力气，只要叔公承担他一半粮食就可以了，不用给他工钱。”
子库咬牙切齿又必须隐忍不发，挖渠的事不是随便挖沟就行的，他自己也知道绝不是那么简单。将欲取之必先与之，他和侄子的交易，从来没有白得的。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出自《老子》三十六章：将欲夺之，必固予之。
《战国策·魏策一》《周书》曰：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
子库握紧拳头，压制住心中的怒火，悲切的说：“行，只要邱总管帮我去看看如何挖渠，我便做这中人。”
子库已经表态，邱心中再不是很情愿起床，也得应承说：“谢谢叔公了，您先忙您的，我这边吃完饭就跟您一起下地。”
子库蹙眉面目狰狞，根本不管邱是否看到。
“好，我一会派人过来喊邱总管。”说完，转身离开，片刻不留。
他已经被气的火冒三丈，再不离开，他怕他克制不住去找侄子算账！
子库不找周书灿的麻烦，不等于不找长歌的麻烦，他大脑中只有愤怒，压根没有考虑后果，主要是他也不认为在汶上还能产生什么后果。
他直奔长歌家，到院中依然是怒不可遏，一脚踹开长歌家门。站在屋门口大骂：“长歌，你个老匹夫！给我出来！”
（这时代语言简单，词汇量少，还没有国骂。“妈”这个字还没有和“母”挂上关系。）
子库搞得动静再大，长歌一家憋在屋内没有任何反应。反倒是同院居住的子书父亲和子书季父走出屋门，他们三兄弟是住在一个院落的。
汶上闵家人口稠密，地方狭窄，城中的田地舍不得盖房子用，一个分支的兄弟几家，挤在一处大院里是很平常的事。即便这里是闵家的初封地，当初圈地盖房依照劳动力水平，也不可能圈多大的面积。
之后随着一代代人口的不断增加，子孙繁衍盖房子，只能在当初继承的院子里盖。毕竟有能力去城外开荒的人太少了，再加上有水源的肥沃土地早已被人耕作，可开荒的土地自然没有邑那边多。
子书父亲三兄弟几十口人，和其他闵家族人一样，挤在一处从祖上继承下来的院落里。三兄弟又各有成家的孩子，这些子弟围着祖屋搭建一个又一个的窝棚。稍微有点能力的子弟，即使想盖一处新的茅草屋，却因没有那个权利而作罢。
比如子书，他一直想盖房子，可能在城里土地盖房子的权利在他父亲手里，他父亲宁可让子书夫妻和孩子跟他们挤在一处房屋内，也不同意在土地上盖房子。没有父亲的点头，子书在他父亲有生之年，永远不能盖属于他自己的房屋。
当然，盖房子还有一种途径——出城。城外可以开荒的土地很多，在那边盖房子开荒都是没人管的，只要按照初税亩交税就可以了。但是这些地方太偏僻，离城很远，单门独户在原野里居住，不说强盗，光野兽袭击就是很大的问题。除非是被开除族籍赶出家门的人，一般情况下是没有人会这样做的。
子书父亲作为大家长，即使是分家了，也还掌握着兄弟三家的命搏，这是大家族的普遍通病。在单枪匹马没办法生存的世界里，抱团取暖是必选的生存方式，这由不得人的意志为转移。
他拖着虚弱的病体，由小女儿搀扶，颤巍巍的问：“子库，长歌是不是犯了什么错？我替他向你赔不是了。”
子库瞥一眼子书父亲，再生气也知道要和子书父亲说话，只因他和子书从小一起长大。略微压下点火气，算是给子书父亲一点面子。
“叔父，你不知道吧？长歌昨夜和子骞谈好了，把他的房和地换给子骞，他一家人要搬去邑住。”
子库对子书父亲称叔父，不是因为子书父亲的排序，而是按照伯仲叔季的排序，叔这个排序的位置，可以用于很多人，不像伯仲季其他三个是特指的。也没有一二三这样的数字搭在“叔”前面。也就是说除去前面的伯仲排序，和最后一个季的排序，中间的人都可以称为“叔”。
这也就是按照排序，闵子骞可以喊子库为“季父”，也可以喊他为“叔父”的原因。季是子库和子马的排序，叔为闵家家族里的排序。我这里为了区别子库和子泗，顾一直称呼子库为叔。
子书父亲昨晚因为子书去邑的事情震怒，现在天刚蒙蒙亮又出现长歌的事情，怒火攻心，一下子咳嗽不止，“俄……咳咳……啊……咳咳咳……”
子书季父紧走几步搀扶兄长，布满老茧的大手用力帮兄长梳理后背。“大兄，大兄……”
长歌一家人昨晚闹腾的太狠，睡梦中被子库踹门惊醒，子库的骂声自然是一字不拉全都听见，可包括长歌在内，没一个人敢去院中和子库对峙。
子库见子书父亲咳嗽不止，也不好再高声吵闹，对着长歌的屋门怒目而视。房中有女性家人在，他也不可能硬闯进去拉着长歌揍一顿。
子书父亲哆嗦着冲长歌房门喊：“长歌，你个浑人，你给我出来。谁给你的权利把房子和地换给……换给邑里？你今天给我说清楚，我绝不允许你这样做。”
大概子书父亲也意识到不能说闵子骞的名字，毕竟都是闵家人，房屋和地换给闵子骞是没有错的。
长歌惧怕子库是因为子库是族长，子库和子骞又是亲叔侄俩，他得罪子库的话，子骞也未必会帮他。但他此时可不惧怕兄长，已经抱住子骞那条大腿，富贵动人心，他若惧怕兄长就会影响交易。
长歌衣冠不整蓬头垢面走出房间，满不在乎的样子看看院里一堆人，新加入的是左邻右舍操心他人家事的人。刚才子库大声的喊叫，划破清晨的天空传播很远，足以让周围方圆几里好事的人闻声而至，毕竟百晓生的亲朋好友太多了。
长歌耍无赖般冲着兄长一鞠躬，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大兄，我们早已分家，各是各的一家人。我一家人没有吃大兄喝大兄的，我的房和地是我自己的。现如今我长子已经成家，却因为我身体病弱，只能在我屋旁边搭一处窝棚。眼看我那幼子也要成亲了，我家连搭窝棚的地方都没有了。
我承认，昨晚我是去找子骞商量换房换地的事了，可他跟我家换的地全部是水浇地，并且还给我一处砖瓦房大院。我可以听大兄的，不与子骞换房换地去邑里，大兄是自己人我也可以不计较什么，但是大兄必须把我的地换成同等的水浇地，再给我一处砖瓦房大院。大兄，我说的不过分吧？只要大兄能做到，我保证不与子骞画押。”
长歌的话顿时引起一阵骚动，周围族人开始窃窃私语。
子书父亲更加气恼，手指长歌颤抖的如同筛子，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长歌说的水浇地他家也只有城外的几亩，那还是他儿子子书和子库交好才谋得的，现如今长歌要水浇地，他哪里有能力去给长歌。
一阵阵咳嗽声止不住的又响起，子书父亲这次咳的一口痰卡在喉咙里，差点憋死过去。脸色涨红浑身颤抖，吓得小女儿尖声哭叫起来：“父……父……你怎么了……”
子库同样惊讶子骞开出的条件，顾不得气愤大声质问：“你说子骞跟你换房换地的条件，可是真的？”
长歌不想针对子库，不得不硬着头皮回答：“是，子骞当着邱总管的面就是这样说的，还说让邱总管今天找我去画押。我家这次就随着祭祀的人一起去邑里，房子和地画押后就是子骞的了。”
子库再也忍不住怒火，抬胳膊挥拳向长歌打去，长歌当然也不是被人打还不知道跑的笨蛋，他躲闪身躯，子库的拳头沿着长歌的肩膀落空，长歌没等子库再挥拳，极熟练的向后退着跑路。
三兄弟的大院早已没有院墙大门，长歌是畅通无阻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子库没能打到长歌，恨恨的冲房屋墙一拳砸过去，可结果是除了他手疼之外，没有引起一丝一毫的动静，墙壁结实的没有掉土渣。
子书父亲知道子库这是恼怒之极，一点也不担心的保证说：“子库，你放心，那个浑人说的话不算数，我不同意他画押也没用。”
子库看看右手骨关节上的黄土，不顾疼痛用力在衣服上擦了擦，冷冷的说：“画押一会就会进行，叔父的话还是收回去吧，长歌和子骞的交易我是中人，这是谁也阻止不了的。”
说完仰天长叹，一声长长“唉……”
子库疲惫的走了，突然之间好悲伤，什么话也不想再说了，他现在没有办法拒绝当中人，又有什么权力去要求别人。汶上不如邑的认识，像一把钢刀插进他的心房，他的心好痛，这一刻这认识击碎了他二十多年的自豪，邑比汶上好，这就是事实。
子书父亲起初没有听清楚子库的话，看子库神情不对，才意识到子库说了什么，疑惑的小声问身边的幼弟：“子库刚才说他是什么的中人？”
子书妹妹在旁边抢着回答父亲：“父，叔兄说他是仲叔换房换地的中人。”
子书父亲不相信一样看向幼弟，想确认女儿话的真实性。不等他问话说出口，子书季父冲兄长说：“大兄，我还有点事，一会再说。”
子书季父不看兄长的表情，爽利的转身向自家屋内走去。为什么这么急？因为他也想和长歌一样去做。刚才子库说的清清楚楚，长歌和子骞的交易他是中人，没人能够阻止，哪怕是他大兄。
他不是傻子，长歌能和子骞交易他也行，好日子在向他招手，水浇地砖瓦房那是多少的粮食和素，他如果这时候不赶紧的也去和子骞交易，那他才真真的是傻子。
有子书季父想法的不止他一人，围观的人里同样有精明的人。当初大家不跟随分封走留在汶上，就是因为这里的生活比邑好。现在反过来了，为什么不回邑？同宗同源一个家族，到自己家的分封地不是应该的嘛，更何况回去有水浇地和砖瓦房。
一股回邑的暗涌在汶上瞬间刮起，两边的当家人周书灿和子库却浑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