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粆有两只猫。
橘先生是家里的第一只猫,所以有的时候,它就会欺负白先生,有的时候在白先生拉臭臭的时候去咬他的尾巴,或者是在白先生吃饭的时候装作路过,打翻水盆。
摩根曾经觉得白先生被欺负惨了,还要插手管一管,却被朱粆拦住了。
朱粆从来不会做两只猫的调停者,她觉得这只是表面。
因为,白先生是橘先生领回来的。
有一天傍晚,她回家的时候,橘先生趴在没有关紧的窗边。着急的喵喵叫。
橘先生喜欢这只小白猫,哪怕两个人已经算是忘年交。
从白先生到家的第一天,这只已经八岁的老猫开始重新散发出活力,以往就是趴在阳台上打瞌睡的橘先生也会跟着白先生上房梁或者在阳光甚好的下午在外面的草坪上散散步。
白先生是为它而来的。
朱粆是这样觉得的。
这个世界太大了,能遇到为你而来的人,不容易。
拾起手边的猫碗,转身去了厨房,重新倒上干净的粮食和水。
柔软的地毯上,一行毛绒拖鞋的印记旁边跟着一行猫爪子的梅花印。
橘先生困了,就回来蹭蹭她的脚踝,然后用尾巴勾住纤细的脚腕,喵喵叫两声。
女孩弯下腰去抱起大胖猫,搂在怀里,单手端着水放回原来猫猫原来的位置上。
四顾寻找,白先生正躲在不远处的门缝里面看着她,朝他招招手,蓝眼睛的白猫就立马扑了过来,跟在她的脚边。
朱粆端着牛奶爬上阳台,白先生跟着也跳上了阳台。
白先生卧在她的脚边,橘先生蜷缩在她的怀里,桌上的牛奶冒着热气,窗外的阳光明亮温暖,这就是最完美的一天。
电脑上,无数的代码像是在自己运作一般,女孩歪头检查了一下正在运行的数据没有毛病,从身旁捞起了厚重的赤红色皮壳包裹着的古籍,土黄色的书籍纸张因为年代久远变得生脆,翻起来需要专门的工具才能保证不被损坏,银白的工具扁扁的一片小银片,上面雕刻着被荆棘环绕的玫瑰图腾,图腾背后是用泰银工艺染黑的一道影子。
这是书挑,是从古代传下来的工具吗,起源于中国,现在用于古籍阅览与古籍修复。
朱粆手里面的这一枚,还是有些渊源的,是一个认识的人送给她的,已经很多年了,据说是中世纪的丝绸之路传到西方的手艺。
每翻过一页书,女孩都下意识的摩挲小银片上面的那片阴影区域,有些像磨砂的质感,但是却远比普通的磨砂工艺要更加锋利。
低头埋进自己的宽大柔软的高领子里面,遮住口鼻前面的新鲜空气,飞速运转的大脑间歇性的出现空白。
“在家里办公虽然可以不用让我上班跟极限运动一样,但是,也太容易犯困了吧!”
无奈的叹了口气,她爬起来,把窗帘后面的香薰蜡烛点燃,柑橘薄荷的香薰是她专门配在自己打瞌睡的时候用的,果然闻到这个香味,脑袋就不会在犯迷糊了。
两只猫睡得翻了肚皮,香薰的味道经过专门的调配,并不会打扰他们两个的好梦。
坐回原位之上的女孩拍了拍自己的脸颊,重新拿起书挑,翻开下一页。
原本的瞌睡虫被书上面的图片完全赶走了,这张图画在古老的油墨印刷笔触下面更加吓人。
缠绕在两个对立罗马柱上面的花藤,连接着无数婴孩的肚脐,能看出与树木与藤蔓不同的连接部分,像是母体的脐带,上面的婴孩也长得无比怪异,一共有十三个孩子,每一个露出不同的表情,有的是像老人一样古怪的盯着阅读者,有的是笑眯眯像是西方画报上面伪善的蛇,有的是哭泣的,却不是婴儿的啼哭,是带着怨毒,仇恨的斜视。唯独最下面一个,像是最正常的婴孩,沉睡在一个巨大的果实里面,可是他的脖颈处却被脐带紧紧缠绕。
朱粆咽口水,下意识的往后缩,盯着这幅画总觉得浑身不舒服,继续往下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屋门口的门铃声吓得小姑娘浑身激灵。
“谁啊?”
“我。”
她没听清,但是无论是谁——
“哦,谢天谢地!”
朱粆干脆利落的合上书,连滚带爬去开门。
她没有看见,背对着她的电脑,那个不断滚动着的代码最后滚动了几个数字,然后屏幕陷入了一片漆黑,再次亮起的时候,电脑屏幕上面是与书上一模一样的图片。
一口气拉开沉重的门,门被风顶住,格外的沉。
寒风呼啸,扑面而来,朱粆伸手挡住风口,簌簌寒风中,看清了来人。
“摩根。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朱粆侧身让出门口的位置,让肩头落满冰雪的男人进屋。
摩根知道她不喜欢别人带着一身冷气进门,进门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脱下自己身上沾满了白坨冰雪的外套。
他反复搓手,门口的冷气还没有潇洒,刚脱下外套,有些冷。
朱粆看见他冷的跳脚,笑得眉眼弯弯,从鞋柜里面拿出来摩根专属的拖鞋,自己往屋里去了。
“你过来也不提前说一声。”现在可是上班时间。
摩根一般不会在上班时间来找自己。
“工作的事情自然要上班时间解决,说实话,我以为你会去找我。”
摩根跟在她的身后,壁炉里面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温度更盛盛夏,暖洋洋的,窗台上橘先生正在打着瞌睡,半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进来的客人,又闭上了眼睛,而白先生早在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就已经跳下窗台,躲到里面的屋子里去了。
摩根走上前揉了揉胖猫的脑袋,小声的嘀咕道,我今天是从班上过来了,没给你带小鱼干,你倒是只认小鱼干,不认人!
“小粆,听说你最近跟你的病人签了一份新的协议。”
“我们是不是应该讨论一下?”
“督导会?”
“很久没开了。”
督导会,一个带有辅助性和评估性的干预会议,每个周一次的一对一督导,每个人都会有从实习期开始就一直对接的督导老师,朱粆的督导师并不是朱迪,而是摩根。
这也是每个月,摩根会走出资料中心。
但是自从初秋开始他们已经将近三个多月没有单独相处的时间了。
朱粆
“咖啡?”
“美式。”
摩根扫了一眼吧台上面的咖啡机,和咖啡机后面摆满的已经空掉的牛奶瓶子,咖啡机上面的豆子一点都没少,还和他上次来时一样。
不赶论文的时候,朱粆从来不会碰咖啡。
明明不应该有任何变化的,可是他手里端着的咖啡,豆子比上次来的时候多了发酵过的酸味。
朱粆转身,从冰箱里面拿出冰盒子推到摩根面前。
“自己加。”
“你换豆子了?”
“一个朋友送的,味道怎样,我还没有尝过呢?”
“有点酸,你喜欢的焦香味淡了点。”
摩根意有所指,但是她好像没有听出来,又把方糖盒子推了过去。
“多加几颗方糖吧,之前的豆子进玻璃渣子了,我去商场买的时候找不到你带来的那个牌子了。”
朱粆从水池里面拎出来一只马克杯,借了一杯热牛奶坐到了摩根的对面,她低头默默的看着掌心的温暖,缓缓开口。
“这份协议与之前拟的那份协议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
“那你不妨说说之前你们在做些什么?
已经过去三个月了,我们一直没有详细聊一下这个病人的具体情况,这次并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军官或者警察了对吧?”
朱粆第一次见到摩根着急的有些失态,她只能用沉默,黑茶色的瞳孔平静无波,静静的看着着急的哥哥。
摩根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急躁,轻咳了两声。
“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情,这个病人,还有你的状态,与之前不太一样了。”
“的确。
之前我更多接触到的是病人。
温随他这是一个来访者。
一个有自主意识,可以为自己行动负责的正常自由人。”
朱粆很少能接触到把自己伪装成精神病患者的正常人,也觉得这件事情无比的……无语。
“我要是诊断错误,真的当做需要入院治疗的患者,那我可能真的会被学会那些老师劈成八瓣。”
摩根被逗笑,一双澄澈的蓝色眼睛笑眯眯,按照大师兄杰拉尔调侃摩根的话说,他看狗都深情。
下意识,小姑娘想起,把自己关进精神病院的另外一位佳丽。
她垂眸收敛思绪,李琳华的事情,她暂时还不能告诉摩根。
脑袋里面有闪过另外一个人的影子,那个家伙,只有在看自己的时候,也会目不转睛。
很好,今天的法规,背三遍,不能把错觉当做是真实。
眼前的人就是下场。
“朱粆!”
“朱粆?!”
摩根叫了她好几声,朱粆才反应过来。
“嗯?嗯!!”
“你在想什么呢?”
“你说什么,我刚刚走什么,你再说一遍。”
朱粆抱歉的笑笑。
摩根奇怪的瞅了一眼心不在焉的妹妹,又重复了一遍。
“我说,我看过你交上来的报告了。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们只是每天坐在一起讲故事?”
“他的问题并不在赛车事故上面,也是后来在发现,赛车事故以及后续的康复治疗只能算是诱因,我还在排查具体问题,需要循序渐进。”
“可是我听说,你找七月老师去合成药物了,还专门找了我们之前合作的手工店主,定制了糖和香薰。”
柑橘罗勒味道的,摩根知道这是她最喜欢的味道。
她很少把自己的喜好袒露在别人面前。
摩根也不相信这是温随自己要求的,哪个大男人会喜欢这么香甜的味道。
他有了自己的判断,朱粆自己只当做病患关系的这段诊疗远远没有她自己认为的这么简单。
朱粆倒是没有细品出他的言外之意,只是解释为什么不能让温随长期用药。
“这位来访者长期隐藏自己的阴暗面,药物的确能缓解他现在失眠问题以及精神紧张,但是他还要上赛场,他不能一直都依赖药物。”
“朱粆,你在开玩笑吧,”摩根不可置信的看向朱粆,“你真的觉得一个因为比赛上面出车祸,患有严重的精神创伤的人,还能走上那个赛场吗?”
朱粆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黑茶色的瞳孔里面写满了认真,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当然,而且很快他就能重新返回巅峰。”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第一次,那个阴雨连绵的下午,她在看到,那个邋遢的男人和自己见到的搂着奖杯被众人簇拥在讲台上笑得肆意张扬的那个赛车手盘判若两人时候的遗憾。还有后来在网上搜索温随别的资料的时候,只能看到横扫各大赛事新闻以及社交平台上,他散漫放纵的笑,势在必得的自信,毫无疑问的胜利。
发丝从肩头垂落,后面绑头发的丝带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了,轻飘飘的落在了地上,洁白瓷净的小脸在发丝落下的帘幕里面,写满了决心。
“我一定会让他重新站上领奖台的。”
摩根有些错愕,心理医生是应该有信心,但是是给病人的信心,如果给自己设框,本身就会多出很多自己的执念,这种感情在对于情感脆弱期的病人来说,有的时候会成为重担,甚至是压垮病人的稻草。
他斟酌了一下,重新开口:“小粆,你一定有详细的计划吧。我需要知道你所有的计划,在我阻止你之前,你用你的计划来说服我。”
“稍等我一下。”
朱粆起身,拐过客厅,走到客厅的另外一头,她的客厅里面没有电视,四周墙壁上都是古朴的书架,另外一头的架子上面装满了各种文件档案,她从最贴近手边的那一层里面抽出一个档案夹。
“这是我针对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的治疗规划。”
“一共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已经完成了一部分了,就是要访谈和潜意识问询,来构建他的模样。一个人的就是过往和记忆决定的,他经历过什么,每个人都是与众不同的。”
“第二个阶段是找到一个锚点来进行精神暴露治疗,预计过程中会有反复多次的反复并发,药物只能起到辅助作用。”
“第三个阶段则是结束治疗,我将逐步撤离他的精神世界……逐渐切断联系。”
朱粆的声音顿了一下,继续流畅的介绍完了所有计划。
“很详尽。”摩根翻阅着手里面的计划,似笑非笑的抬头看向一本正经的小丫头。
“只是你,能完全按照计划来吗?”
“我记得上次你关于那个跳楼五次未遂的高中生,你的计划执行到了一半你就直接说他不适合循序渐进,然后就……”
朱粆伸手捂住了戏谑嘲笑她的这张嘴,眼神警告他不要继续说了。
摩根仰头脱离小姑娘的束缚,叹了口气,揉了揉妹妹的小脑袋:“精神暴露疗法是你擅长的,只是朱粆,你自己说的,他只是个来访者,如果你想要通过精神暴露疗法,就不要用而更深入的手段了。潜意识领域,你还是不要碰触为好。”
“我知道。”计划被同意了的朱粆看了起来没有那么的高兴,转过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摩根知道她在赌气,嫌自己说话说重了,赶紧上前哄:“今晚回家,给你做可乐鸡翅好不好?”
埋在自己高大松软的领子里面的小姑娘抬起圆溜溜的大眼睛,伸出三个手指头:“三斤。”
“你是猪吗?”
摩根翻了个白眼。
朱粆缓缓的把手指头锁进袖子里面,语气毫无波澜:“我是猪,三斤,现在就去买。”
“好好好。”摩根没办法了,“我开车来了,非跟我一起去,你再买点零食回来?”
“走!”
扯了一把领子,小姑娘心情大好,摇头晃脑的去里屋换衣服了。
摩根纵容的笑了笑,起身,拿起钥匙和衣服,他先去把车打火,这样朱粆出来的时候车里面的温度就是暖的。
朱粆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扫了一眼电脑,想要看程序解密进行到哪里了,屏幕亮起,小手一顿,“啪”的一声,她若无其事的合上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转身往外走。
在无人的地方,她紧紧抿起嘴唇,把脑袋埋进围了四五圈的围巾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