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才能让百姓愿意移民,而且是还是移民到满地蛮夷的海外?
千百年来,对于习惯了中国中心论的国人来说,于他们的眼中,只有中国才是最为富庶的,其它地方都是蛮夷之地,都是不适合生存的地方。像南洋那种地方更是遍以瘴疾的恶地,非到万不得已,谁愿意过去?
到那样的地方,甚至比流放更为可怜。也正因如此,一直以来,朱明忠才会选择以流放为主要的移民方式,可是这种方法显然长久不了。
所以,如何才能让百姓愿意移民过去,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古往今来,主动移民者,莫过于战乱,晋时五胡乱华,天下大乱,中原士族相随南逃,衣冠南渡;再到靖康之乱,建炎南渡,皆是人们避乱南方并落地生根,衣冠南渡多崩奔,若非是为避乱,百姓又岂愿意离乡?况且,现在天下已经承平,朝廷欲令百姓迁移海外,恐怕纵是有良法,亦不能令其离乡。”
随后王忠孝又是一声长叹,如非万不得已,没有人愿意离开这里。
““人离乡贱,物离乡贵”。非是迫不得已,谁人愿意离乡?”
这一句“人离乡贱,物离乡贵”,让阁内君臣四人都陷入沉默,他们只是站在那里,谁都没有说话,毕竟这是事实,离开故乡之后,于异地无亲无故,失去了依靠,必定遭人轻视。
“如陛下欲以海外移民,以缓和中原地窄之忧,臣请陛下封宗室建国于夷地!”
在良久的沉默之后,顾炎武面对陛下长揖道。
“如此,天下人自然可迁移夷地。”
封宗室建国于夷地!
又一次这个建议在朱明忠的耳边响起。又一次他听到了阁臣的这个建议。对此他并不觉得奇怪。
因为顾炎武本身就是封国建邦的支持者,至于张煌言等人人也不反对。经历了甲申天变之后的大明精英,大都是封国建邦的赞同者,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相信如果当年诸王“藩屏中央”不变,就不可能会有流寇作乱,也不可能会有清虏入寇,甚至不可能有建奴崛起一说。这当然是对过去的一种反思。他们一直在反思。毕竟经历了那种天下大变的乱局之后。他们总是要反思反思为什么?是什么导致了这一切?
当然,最重要的是如何避免将来这一切再一次上演。
“这是为何?”
朱明忠看着顾火武反问道。他的神情显得有些好奇。
“陛下,若封宗室建国于夷地,为保宗室于不失,必将复建三卫,三卫者万人之众,一丁一家,如此一藩既有万户迁于海外,加上臣属,姻亲,每藩少则万户,多则数万户,令其于夷地建王城,待王城筑成,城周必定皆尽垦为熟地,待兵户定迁之后,亲朋相传,势必有人甘愿滔海,长此以往,待到百姓皆不以为夷地为恶地,不以移居为流徒,自然也就甘愿移民夷地了。”
顾炎武道出了这些话后,朱明忠并没有表露任何态度,封藩于夷地,借府卫移民,这确实是一个促进移民的办法。在没有战乱的影响下,军事移民是最为稳妥的移民。毕竟,移民过去的并不仅仅只是士兵一个人。
就像几百年之后的新疆建设兵团一样。他们过去的并不仅仅只是自己而是有他们的家人,他们的妻子,最终,他们在那里落地生根,在那里繁衍生息。
也正是那些人把边域变成了内地。在现在同样也可以使用这个办法。
为了能够保障移民,他反复想过多少办法,都觉得不甚妥当。顾炎武的“封藩移民”确实还算是温和适中的措施,而且相比于流放这个办法更为合适。更容易让人接受。
思索片刻后,朱明忠便说道。
“这确实也是个法子,可你想过没有,藩有兵,必行乱,若是封其于夷地,其是否会为祸朝廷?导致天下纷乱?”
封建是天下混乱的开始。设立不利于统一的封建制度,必定会导致战乱,统治如此幅员广大的帝国必须保证中央集权,是绝不可以分权的。
但是在另一方面,面对封建的诱惑。却又是让人忍不住想要动那个念头。
“陛下,那里皆是夷地,当地土人多,而国人寡,藩王就国之后,势必要率领军民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抚有蛮夷,如此方才能令其属以华夏,土人尚未归化,藩王又岂敢弃以朝廷。”
顾炎武的话让张煌言颇以为然的点头赞同道。
“陛下,黔国公镇守云南,抚有蛮夷近三百余年,直到弘光元年沙普之乱,武定土司吾必奎仍声言“既无朱皇帝,何来沐国公。”,西南苗蛮,虽抚揽千余年,至今仍有生熟之分,如此可见,抚有蛮夷,非四五百年而不能见其效,以客领土,以汉制夷,以少抚多,本就不易,以臣看来,至少四五百年内,各藩必定紧随朝廷不敢有丝毫不敬之心。”
土人!
这正是封宗室于藩地最大的优势,无论是汉代的七国之乱或者晋的八王之乱,亦或是永乐的靖难,他们之所以起兵,最根本的原因是其分封的地区,都是已经开发的富庶地区,那里的百姓都是他们的子民,那里的财物都是他们可以取得的。他们即便是起兵,也没有内患之忧,不需要担心后方有人作乱。
但是在夷地不同,宗室所要面对的是遍地的生蛮土人,他们必须要通过持续不断的镇抚,才能维持自己的统治,如此非但耗费了他们大多数精力,也使得他们必须加强与朝廷的联系,以获得朝廷的支持。哪怕是他们有作乱的心思,也没有那个胆量。因为他们比谁都清楚一旦他们领兵离开了封地,到时候就很有可能土人作乱,没有任何人会去冒这个风险。
“如此,各藩自然不敢心怀异志,毕竟,以客领主,以少领多,本就易遭土人反抗,各藩需要朝廷的种种支持,尤其是人丁,各藩需要国内迁去的国人,以维持其统治,毕竟国人愈多,统治就愈为稳固。”
王忠孝点点头,本就是福建人的他,自然能从在福建老家时,所遭遇的土客之争中,理解其中的关键,其中的关键就是平衡。
“如两广、福建,既有土着,亦有客家,土客混居其中,往往为争田土、水源以至于些许财物,土客纷争时有发生,彼此之间甚至更是撕杀不断,可土客无论何方势大势小,于官府都是毕恭毕敬,唯恐官府偏坦一方,而于夷地来说,我大明朝廷就是官府,藩王是客、土着为是土,朝廷只需要持以公允,既可让双方都离不开朝廷……”
王忠孝的话,让朱明忠的眼前一亮,他隐约的似乎看到了一种可能,就在他思索的时候,王忠孝继续说道。
“不过,即使是如此,汉代的七国之乱,晋代的八王之乱,可为水鉴。分封超过一定的规制、限度,马上就会生出祸来。所以,即便是分封夷地,也要限制其规制。臣以为可以效法日本的“一国一城令”,以限制各藩。”
“一国一城。”
猛然听到这个词的时候,朱明忠还是忍不住有些诧异。诧异为何王忠孝也知道这个名词。
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现在的朝廷官员并不像满清那个时候的官员,对于世界是一无所知。
他们同样渴望了解着外部的世界。当然也包括日本,而且在另一方面,因为福建与日本的贸易联系很多。所以他知道这个词倒也不奇怪。
想到那个已经自锁国门的邻居用“一国一城令”把大名的实力削弱大半,这确实可以加以借鉴,不过也不能完全借鉴。朱明忠笑说道。
“日本德川家康的这个办法,倒也不错,可以限制藩王的实力。不过,这一国一城,虽说不错,可却不一定完全适合南洋,毕竟,南洋既有熟地,也有生地,可熟地有土,生地有蛮,抚土招蛮,各有不同,自然要因地制宜……”
一句“因地制宜”实际上已经向他们三人表明了态度——陛下不反对封宗室于夷地。
陛下的松动让顾炎武的心头一阵激动,于是便试探着问道。
“那,以陛下看,这,若是分封,是行我皇明旧制,亦或是周制,或是汉制……”
“既然是夷地,那就不能再用只领兵,而不治民的旧制,毕竟,他们要抚招土民,令其归属华夏。”
沉吟片刻,眉头紧锁间,朱明忠已经在心里作出了一个决定。
“也不能用汉制,若是用汉代的郡国制势必需要向各藩派遣官员,这必定会引发朝藩权争。中央官员与藩王争端一起,必定有一方谋权,一方削藩之故,自然会重蹈封国起乱的覆辙,而且派遣官员会加大朝廷的开支。”
为什么官员们会主张削藩?就是因为他们是夹在皇上与藩王之间,做起事情来自然是束手束脚,感觉备受牵制,尤其是受到藩王的牵制,而且与藩王之间也会因为权力的分配而不断发生矛盾。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自然主张削藩。
说白了,也就是为了获得更多的权利。为了从藩王的手中把权利得到自己的手里。这正是汉代郡国制最大的不足。
在犹豫之间,朱明忠断然说道。
“朝廷除了向诸藩派遣史官掌邦国之志以外,不在诸藩派遣任何官员。其国不能自主,封建又有何意?”
其国不能自主,封建又有何意!
这句传到三人的耳中,只让他们三人无不是心头一惊,尽管张煌言、顾炎武、王忠孝他们三人都不同程度上支持分封制,但是他们的观点却不同,张煌言主张的是恢复开国初的大明祖制,也就是“惟列爵而不临民,分藩而不赐土”的。有别于周、汉的分封制。而顾炎武则主张汉制。至于王忠孝则倾向于日本的“一城一国令”,藩王可以领兵,甚至可以理政,但只有一城之地、一城之兵,一城之税,自然也就不可能再对中央造成任何威胁。如此既可以达到屏卫中央的目的,又能令他们的力量都在控制之中。
而现在,陛下的决定,显然是完全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因为陛下决定行周制!
“陛下,行周制……”
“行周制,我大明,同样也是天下共主!”
已经做出决定的朱明忠继续说到。
“天下只有一个天子,就是大明的天子,是天下的共主,至于各藩,就是我大明的藩属,但绝对不是诸侯国!”
绝不是诸侯国!
陛下的这句话,让张煌言、顾炎武三人皆是一愣,他们很难理解,什么是藩属,什么是诸侯国。
“这藩属可以内政自治,也可以制定自己的法令,也有自己的军队,但只有大明才有宣战……”
之前王忠孝提及土客冲突官府扮演的角色时,朱明忠首先想的就是英国建立的殖民帝国中,英国在那些自治领中所扮演的角色,相比于几乎完全自主的诸侯国,一个改良的自治领的模式,反倒更适合“大一统”的分封。
“陛下,是想以此来阻止诸侯纷争吧。”
王忠孝立即道出了陛下的想法,就在他想要继续说话时,突然觉得一阵心慌耳鸣。朱明忠早看见了,连忙问道。
“长儒,你脸色有些不对,是不是不舒服。”
王忠孝勉强笑道,
“老了就容易添病,不妨事的。”
可是那脸色,却依然极为难看,朱明忠连忙吩咐侍从请太医,同时劝止他,让他好好休息。君臣之间的对话自然也就结果了,当天晚上,正批阅折子的朱明忠得到侍从的禀报——次辅王忠孝去世……
在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朱明忠在很长时间内都说不出话来,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在这一瞬间,他想了很多。想到了当初为何会以他为内阁阁臣,也许是为了平衡。但在另一方面,他的保守同样也在牵制着自己的激进。
沉思片刻之后。朱明忠拿起了笔,然后于纸上写道。
“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