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五月鲜这么说,荣行面上涌起贪婪的笑。
五月鲜瞧见了,满意地点点头,低头看看那煤油灯罩子里袅袅升起的烟雾,慵懒地叹了口气。
瞧这烟火气啊,也是个在火里受尽了折磨的。
“行爷,这儿就都交给你了。我跟小香就不留在这儿,跟行爷眼前这儿碍眼了。”
五月鲜说着向香满庭使了个眼色,香满庭会意,便也笑笑地跟上。两人一齐走向那出口去。
五月鲜边走边道,“行爷倒也小心点儿,这小孩儿倒是个辣的,行爷别着了他的道儿。”
“还有,今儿这事儿只有咱们几个知道,行爷也好歹要守口如瓶,要不传扬出去,对咱们几个都不好。”
五月鲜一边说着,已经一边走到了地窖门口去。
张小山已是听懂了,他恨恨盯着五月鲜的背影,怎么都没想到这个小兔崽子竟然想出这么个狠招来!
“五月鲜,你个狗娘养的,你有种跟老子当面锣对面鼓,你给我回来!”
五月鲜立在地窖门口,在光与暗影的交界里冷冷回眸凝着张小山,又带着那股子悲悯的眼神。
“当面锣对面鼓?我偏不介。我知道,打不过你。可是谁说这世上的争斗,就非得撸胳膊挽袖子呢?我不屑。我只需这么着,就能将你给折腾零碎儿了。”
张小山拼力挣扎,可是却怎么都挣不脱那绳索的绑缚,他便扯了脖子冲眼前的三个人喊,“你们要是敢伤了老子,老子要你们三个都给老子抵命!”
五月鲜冷笑,“你自己先活过今晚,再说什么抵命吧!”
五月鲜说完,带着香满庭已是走上了地面去,将地窖门关好。
地下随之传来声声惨叫。
香满庭都跟着肩头一抖一抖的,可是五月鲜却跟没事儿人似的,莲步款款地走到炕边,将那煤油灯在炕桌上搁好了,盘腿坐下来,端了一碟儿瓜子儿来嗑。
香满庭便也凑过来一起坐,不由得小心翼翼打量五月鲜,“……你怎么会招荣行来?他平素对你最不好,还总对你不怀好意。”
“嗯,我知道啊。”五月鲜翘着兰花指嗑瓜子儿,“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我今儿还特地将这个好事儿给了荣行。”
他冷冷一笑,瞟了香满庭一眼,“反正这事儿是荣行办的,如果犯事儿,正好儿也一箭双雕除了他去!”
他跟那穿洋服的小子说过,贝勒爷的下人对他不好。这句话他可不是骗那小子的,他说的是真的。
今儿也正好倒借着那穿洋服的小子,给荣行挖下一个坑去。
香满庭拧着瓜子儿,抬眼瞟着五月鲜,“……可是我怎么没瞧出来,这事儿对你有什么好处呢?若当真要犯事儿,就算荣行要为此担责,可是你想啊,那荣行能饶得了咱们去么?”
“再说了,你今儿不是跟着贝勒爷上过长留山,怕是也见过那位沈公子了吧?瞧贝勒爷回来气的那个样儿,铁定是那沈公子当真不是善茬儿。你将那样人的手下给折腾成这样儿,回头那沈公子知道了,又能跟咱们善罢甘休去么?”
香满庭说完也是满面愁容,“况且还有贝勒爷呢。贝勒爷是叫咱们看着那小子,却没叫咱们弄这个事儿啊。别到时候儿事闹大了,他再把咱们往班主那给告了——班主也不愿意得罪金主儿,到时候咱们俩还不是得挨一顿好打去。”
五月鲜就笑了,瞟着香满庭,“瞧你这点子见识!怎么着,咱们打小儿受惯了人家欺负,你就凡事都觉着终究不落好儿的都是咱们了?我可告诉你,就算你能忍,愿意忍,我可不跟你一般见识!”
香满庭来了兴致,忙往前又凑近些,借着煤油灯光使劲盯着五月鲜,“瞧你的劲儿,难道说你心里已经有通盘的打算?你到底想干什么呀,你快点跟我说说。”
“当然更要紧的是,你得赶紧绸缪绸缪,要是一旦真的事发了,咱们两个可怎么先保全咱们自己!”
五月鲜又笑了,眸光轻转,倒是百种风~情。
“……你啊,就没想过逃开咱们眼前的处境去么?难道你还打算等这纯贝勒过年回家了,将咱们退还给班主,班主将咱们再度待价而沽,又交给下一个新的金主儿去给任人糟践去?”
香满庭也是一皱眉,“我当然不想啊!可是咱们有什么办法,咱们的人身‘死契’在班主手里头呢,咱们要是不回青橙班去,班主能饶得了咱们啊?再说,就算侥幸真能逃了,咱们靠什么过活?”
“要不是说你笨呢~”五月鲜瞟香满庭一眼,“你想啊,要是那沈公子真有如咱们希望的那么厉害,那么等那洋服小子的事儿发了,沈公子必定打上门来。到时候儿纯贝勒应付尚且不及,咱们正好趁着他们两个狗咬狗,咱们就先溜了!”
“到时候儿就算班主来要人,自然是跟纯贝勒要啊。纯贝勒被沈公子拽着,官司还没了,他哪儿知道咱们两个哪儿去了?说不定纯贝勒还得以为,咱们两个是被沈公子派人给弄走了呢……”
“就叫他们三方互相折腾去,咱们两个自自在在地逃出生天,叫他们都不知道咱们的下落甚至死活,那咱们两个可就自由了。”
五月鲜说着满意地叹一口气,“至于过活,咱们两个会唱,又长到这个年岁,正好该登台了,难道还怕活不下去么?”
“如果留在青橙班,咱们得白唱好几年去,给班主挣钱;可若咱们跑了,再登台去唱,挣的钱可就都是为咱们两个自己挣了。”
香满庭听得有些目瞪口呆。
五月鲜说着伸过手来,将一个嗑好的瓜子仁儿扔进香满庭张大的嘴里去,“你唱小生,我唱小旦,咱们俩本就是一副搭子,上台就能唱。哪怕就算暂时没有哪个戏班子收咱们,咱们俩跑单帮,也饿不死!”
香满庭想想便也笑了。“原来你是把穿洋服那小子当成一个水星儿,掸进热油锅里,‘滋啦’一声叫整锅热油都爆喽……倒不是你对那穿洋服的小子自己个儿有什么仇恨?”
五月鲜收回目光去,挽了挽袖口子。
“也不能说没有。”
他自己个儿的身子,现在还疼呢。还不是被贝勒爷从长留山下来的时候,在车里那么给掐的?
贝勒爷是被那沈公子给气着了,要不也不至于那么狠地对他;那说起来他的疼,就得记到那沈公子的头上去——他是暂且没办法找那沈公子算账,那没办法,就只能将这笔账记在穿洋服那小子身上喽。
谁让那小子是那沈公子的手下呢~那就是那小子自己瞎了眼,活该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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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满庭笑眯眯地走出了那间屋子。
五月鲜不走,五月鲜得看着那穿洋服的小子呢。
他走出那屋子,就直奔院门去了。
院门原本是荣行把守的,这时候荣行不在,就空出来了。
香满庭出了院门,就一溜烟猫腰挨着墙根儿使劲跑。一直跑进电话局,一双手颤巍巍抓起了电话来。
颤抖是因为既紧张,又兴奋。
“喂,喂……”电话是新鲜玩意儿,他一共也没碰过几回。都是看着曾经的金主儿们怎么用,他远远看着偷着学着罢了,“接线员么,帮我接温庐。”
等了有几分钟,电话终于接通了,里面传来女子娇媚的声音,“客官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为您服务的?”
他嗓子眼儿里有点痒,感觉好像是要说不出话来。他急忙咳嗽了声,鼓起勇气说,“我找,找沈公子……”
从小他跟五月鲜一起跟着师父学戏,五月鲜聪明,他比不上。当师父心情不好,要打人的时候,便挨打的那个总是他。
虽说五月鲜对他不错,有时候也帮他说话。可是他心下却明白,如果没有五月鲜在,那就显不出他笨来,他也就不至于挨打了。
所以他一直很不喜欢五月鲜太聪明。跟太聪明的人在一起久了,只显得自己又傻又笨。
所以他早想跟五月鲜拆帮了,只是五月鲜还一直都不知道。
他不能不承认,五月鲜今晚跟他说的那番话,是真厉害,真是个好主意。
所以呢……他就直接拿过这个主意来,自己用了。
五月鲜对未来的勾勒,其实挺好的。可是他想的,跟五月鲜的设计,又有些不一样。
他逃出这样的命运之后,他却不想如五月鲜说的那样,要过那种颠沛流离、饥饱不定的日子。
再说了,五月鲜现在嗓子倒仓了,能不能恢复还不一定呢。
他自己个儿是唱小生的,就算嗓子变声了也影响不那么大;五月鲜就不一样了,五月鲜唱小旦,如果嗓子变成又粗又沉,那就再也唱不了了。
倘若五月鲜真的长不了了,他又跟着五月鲜在一起做什么呢?到时候又得怎么活呢?难不成要他自己一个出去唱,还要匀出一半儿来供养着五月鲜去不成?
他觉着他跟五月鲜的这笔买卖不合算,他得为自己另外想办法。
他既想趁机逃走,他又想再赚一笔钱。
纯贝勒是没什么钱了,不过是还端着个贝勒爷的空架子罢了;手上就算还有些值钱的玩意儿,贝勒爷却也看得登紧,他没什么机会顺走。
不过听贝勒爷和五月鲜的描述来看,那温庐是个销金窟,那么那个沈公子就是个有钱人。
——贝勒爷都在打那沈公子和温庐的主意,那他就更敢指望了。
他打完这个电话,他就有钱了。等沈公子带着人奔这儿来的时候,他拿了钱,之后就可以趁乱消失,按着五月鲜说的那条路线,却能过上比五月鲜的设计更富足的生活。
电话终于接通,他笑了,“喂,请问是沈公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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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一个小时后,一辆汽车像是夜色里的猛兽,倏然冲到了电话局外,香满庭的眼前。
香满庭如愿以偿得到了他想要的价码,然后含笑目送着黑头大汽车呼啸着又冲向那个大院套。
那一切,不管曾经爱恨、荣辱,都与他无关了。
他才是那个全身而退、笑到最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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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扶、靳佩弦,带着封百里一起冲进大院门去。
与此几乎同时,宫里雁带着靳佩弦的警卫排也赶到了。
云扶在温庐接到了香满庭的电话,靳佩弦就立即打给了宫里雁,又召回了封百里。
封百里第一个冲向那间屋子去,伸脚踹开房门,一见那隐在椅子下的地窖口,已是双眼血红。
他找人来暗查过这个院套了,可是怎么都没想到张小山却不是在地上哪间屋子里,而是被关在了地下。
地上地下一线之隔,他就曾经跟张小山擦肩而过,错过了曾经的一次救出张小山的机会!
听见动静,五月鲜以及纯耳的另外一个侍卫荣则也都冲过来。
封百里先一脚将五月鲜给踹倒在地,接着冲上去就要与荣则动手。
倒是宫里雁笑呵呵上前拦住了封百里,直接将腰上的盒子枪拔下来,顶在了那荣则的脑门儿上,“动?只要你动,我的手指头就跟着动,看咱俩谁更快。”
那荣则果然不敢动了。
宫里雁这才回眸瞥一眼已是红了眼的封百里,“干什么呀,傻了啊?还跟他动拳脚,你尊重点儿现在这时代行不?”
封百里有些汗颜,不过还是沉声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跟我斗嘴?”
宫里雁耸耸肩,“什么时候儿啊?至于么?不就是你早就想一脚蹬走的小尾巴么?你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就把他给踹了呀,你该高兴还来不及呢,红什么眼啊?”
封百里瞪宫里雁一眼,顾不上说话——或者,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他只赶紧冲到地窖门口,拎着五月鲜的脖领子命令,“打开!敢跟我有一个字废话,我先给你开了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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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院子都被惊动了,二楼纯耳的住处灯也亮了。
云扶立在当院里,微微的一个犹豫。
她既想立即冲上二楼去抽纯耳几个大嘴巴,可是她又想第一时间亲眼看见张小山,确定他安好。
靳佩弦轻轻拽她一把,“先跟我上楼。下头有他们俩呢,够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