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耳愣住,有些不敢随意随论自己所听见的。
“沈公子,您的意思是……”
云扶向后靠,叠起二郎腿,妙眸轻眯。猫儿样打量着对面的纯耳。
“温庐是纯贝勒家从前的别墅,纯贝勒无论从经济上,还是感情上,都放不下。要不纯贝勒也不至于在需要钱的时候儿,不到其他处宅子、庄子上设法,却还是回到温庐来想分一杯羹。”
纯耳面色一变,苍白如尸的脸上涌起一片激动的潮红来。
云扶都明白,抬手在虚空里摁了摁,“您甭着急,我不是揶揄您呢,我只是客观地来形容一下这件事儿。用词是难听了些,不过我倒是觉着蛮恰当的。”
纯耳终是忍不住,“我那不是来分一杯羹,我是来拿回我该得的花红!”
云扶抬眸望天,“那您找席尔瓦去啊~问题又回到原点了,您究竟还想不想谈啊?不想谈的话,您上山来干什么,仿佛我沈云海的时间,没那么不值钱。”
纯耳只得吞回一口气去,“沈公子您别介意,我也只是心中郁闷。当然,这郁闷是对席尔瓦那杂毛儿老驴,不是对您。”
云扶点点头,“我这‘分一杯羹’着实不是坏话,因为我是正正经经地考虑过,想要给您分一杯羹的……”
纯耳紧张得有点不敢呼吸,“沈公子您的意思,该不会就是我想的意思吧?”
云扶轻笑一声,“我是想给您分一杯羹的,可是却不能如您之前所想的,来了就白白地拿走;我啊能给您分,不过您得用您自己个儿的东西来换。譬如劳力,譬如才智……我倒要问问您,您究竟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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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耳的脸,再度潮红起来。
“沈公子,您跟我具体说说看,倒叫我这心里有个谱儿。”
云扶翘着二郎腿,悠然垂下眼帘,“您想拿走一半儿,那是不可能的。只要您能将这个格儿往下降降,咱们就还有谈的余地。”
纯耳深吸一口气,身子前倾,紧紧盯住云扶,“您再说仔细点儿,愿闻其详。”
云扶轻笑一声,“这么说吧,这温庐终究是您家的宅子,里头的陈设、一砖一瓦,没人比您更清楚。如果您在这儿,将这宅子的故事跟客人们讲了,那相信咱们这温庐,就会更是客如云来。”
云扶说着在指头上一转那文明棍儿,“至于我呢,终究是在西洋呆了多年,对这些咱们中国传统的物件儿,了解得就不那么多了。更何况是贝勒爷您家这样的皇亲国戚家的东西,就更是说不出个子丑卯酉来。所以我早想着将温庐的生意一分为二,一半是中国传统的生意,经营古董、字画、金银玉器;一半是西洋的生意。雪茄室、滑冰场等。”
“西洋的生意我自己经手;而中国这一半,我想不管我能聘来什么样的专业人士,却都比不上您这位旧日主人吧。”
云扶停下文明棍儿,眸光突前,凝住纯耳。
“我给您一成干股,只是给您旧日主人的身份的;干股之外,您还可以每月拿一份薪水,这是给聘用经理人的。您看,这个机会您稀罕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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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耳有些挣扎。
云扶也不意外,淡淡一笑,“没错,一成干股而已,跟您想要的一半花红比起来,相差得不是一点半点。要是换了我,我也得犹豫。要是气性大些的,还可能拍案而起,拂袖而去,或者举着我是故意在羞辱您呢,也说不定。”
“所以如果您心下不满意,您也不必隐瞒着,您就直说就行了,咱们都别耽误对方的工夫。”
云扶说着又将文明棍儿在掌心上转了个圈儿,“中国生意那一半儿,我想聘个经理也不难。我已经从燕京琉璃厂打听好了人儿了,那也都是文物字画界的老行家,说起这些生意来,算盘打得比您精到。而且我只给人家薪水就完了,还不用给干股呢。”
纯耳脸涨得通红,盯住云扶,“那如果换了您是我,您会怎么选?”
云扶轻轻一笑,凝住纯耳,“如果我是您,我看的不是‘一成’这个数目字儿,我看的是总量,是温庐真实的生意情形。”
“倘若生意好,每年的红利总额大,那即便一成,也不会是个小数目;反言之,如果生意不好的,就算给你‘一半’,那又能实际得几个钱?您说呢?”
纯耳眯起眼来。
自从他回到梅州来,温庐也上来不是一回两回了;在三堂子住的时候儿,也早明里暗里在周遭打听过不少回,那些在三堂子里出没的富贵客人,谁不说温庐是个洋气的销金窟去?
这么算起来,沈公子说的的确不错。便是一成,也不会少了。
纯耳凝着云扶,终是道:“君子曰:‘从善如流,宜哉~’”
云扶轻轻一哂,“是贝勒从善如流~”
纯耳长眸一眯,“沈公子是说,我不是君子?”
云扶耸耸肩,“纯贝勒所引用这句话,里头的‘君子’二字,原本是先秦时所指诸侯、卿士的吧?贝勒爷可是皇亲国戚,身份贵重,又如何是诸侯卿士可比?纯贝勒自比为君子,可是自降身份了。”
纯耳盯住云扶半晌,最终无奈地摇头,却是勾唇而笑。
“沈公子刻薄,却聪明;精明却凡事都懂得留余地……这样的沈公子,倒是我所喜欢的。如果温庐的经营者不是沈公子,换做另外任何一个人,今天我都是不会点头的。”
云扶却并不在意这恭维,只浅浅笑了笑,“这么说,纯贝勒是接受我的邀请了。”
云扶起身向纯耳伸出手去,“欢迎纯贝勒。”
纯耳慢了两拍,缓缓站起身来,伸手出去握云扶的手。
云扶却已经早收回去了。她伸手,不过是做做样子,可没想给纯耳机会,攥住她的手去。
她转身走到电话机旁,“纯贝勒肯纡尊降贵,那么我也得再表示一点我的诚意——在方才的条件上,我再给纯贝勒增加一条,纯贝勒的家眷,吃住生活费,也从温庐里开销吧。”
纯耳一怔。
云扶已经指着电话机,“纯贝勒来拨个电话吧。叫你家人们放心,自有人将他们都给接回梅州来。梅州本就是贝勒爷的家,他们也算回家了。”
纯耳的面色又变了变,“沈公子这是要将我家人都置于控制之下?”
云扶耸耸肩,“我是在帮纯贝勒养家。如果纯贝勒不稀罕,觉着自己有本事养家糊口的话,那就算了。”
云扶满身的不在乎,说完从电话机旁就转了开去。
纯耳盯着电话机良久,终是沉一口气,去拨了电话,“……我猜,家里已经有人带着车子等着了吧?嗯,别担心,跟着来吧。是回家,回梅州。”
“嗯,我都安顿好了。回梅州来过年。”
云扶满意抬眸,“尽管温庐不能住了,可是梅山这么大,长留山只是五瓣之一。我在鹿吴山上给预备了个小院子,没有温庐大,却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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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雁带着纯耳回去归置去了,云扶走进里间,望着张小山。
“都听见了吧?你要想留在温庐跟我学做生意,就得先学会面对纯耳去。你要是受不了,就先改了这主意,还是先回你们营长身边儿去~~”
云扶凝眸打量着张小山。纯耳和封百里,这孩子更不能面对哪一个呢?
张小山身子仿佛有些发冷,可是他还是坚定地抬起了眼,笃定地望住云扶,“姐,我要留下,在温庐,跟你学做生意。”
“那纯耳呢,你确定你能面对得了?”云扶紧紧凝住张小山的眼睛。
张小山用力点头,“我能!”
“好,”云扶伸手握了握张小山的肩头,歪头问,“你可埋怨姐,不明白姐为何将他收进温庐里来?”
张小山点头,又摇头,“我是一时没想明白。但是我相信,姐决定的一定是对的,我相信姐。”
云扶轻叹一声,伸手揽住了张小山的肩膀。
“好弟弟……做生意不容易,有时候为了能做成一笔生意,不能不面对自己的仇人,甚至要跟自己的仇人合作。在商言商,那‘商’就是大过天的,心里就只能有生意,不能再存着小我的恩怨。”
云扶转眸去看张小山的眼睛,“再说,他也没对你怎样,对不对?他只是抓了你,关了你一个晚上,仅此而已……”
张小山用力吸一口气,使劲点了点头。
“那就对了。”云扶拍拍他肩头,“他是租住在三堂子的,三堂子不是私宅,是人来人往开门做生意的地方,那天的事必定另外有人知道。所以越是藏着掖着越叫人怀疑,不如咱们反倒跟纯耳合作起来,这才更叫人相信,那天不过是个误会,实则什么都没发生过。”
张小山一怔,眼睛已经有些润了,“姐其实还是为了保护我……温庐一成的干股,不是小数目。”
云扶含笑摇头,“傻小子,别胡思乱想。你姐我又不是观音菩萨,我可没想做赔本的买卖。我啊,还是要借他的身份赚钱的。你想啊,这要是十几年前,还是前清的时候儿,上哪儿抓个活的王爷来给咱们挣钱啊?”
“还是世道变了,咱们才有这样的机会。就连北京城那个拉洋车的王爷,都有无数人因为好奇而去坐他的车;咱们这温庐本就是贝勒家的产业,叫他再来当个经理,就得更多好奇的人纷至沓来……他这身份,是咱们任何外聘来的经理人所都比不上的。所以这买卖,咱们是稳赚不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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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待张小山跟着老骆驼先去看库房的账本了,云扶松了口气,在沙发上坐下。
凯瑟琳走进来,帮云扶按摩着膀子,“这些天波士你的脑袋和身子都没休息过。这事儿安排好了,你好歹歇歇吧。”
云扶点点头,“……总有一天咱们会离开。这温庐的生意也不能白白就扔了。叫小山和纯耳两人撑着去,还是一笔固定的经济来源。”
凯瑟琳深吸一口气,望住云扶的眼睛。
刚刚说要离开,可是波士的眼睛里却已经涌起了不舍。只是波士自己还没察觉到吧?
这温庐的生意,波士用的心越多,那等到将来真的要离开的时候,波士会越舍不得。
不过话又说回来,将来真的还会有要离开的一天么?
云扶见凯瑟琳半天没说话,抬头看向她,“怎么了?你也没想到我将纯耳给圈进来?”
凯瑟琳笑了,摇摇头,“我能大致猜到波士你的用意去。说到底,小山弟弟的秘密,就算能瞒过天下人,却也终究瞒不过纯耳和他手下。可是咱们又不能将纯耳和他的手下都给宰喽,终究好几条人命呢……那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们给留在梅州,圈在长留山上。”
“况且波士还多留了一手,哟将纯耳的家眷也全都给接过来。有这一家老小的性命当背书,我就不信纯耳和他那几个手下还敢出去胡说八道了。”
云扶欣慰地闭上眼睛,握了握凯瑟琳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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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的时候,温庐里再怎么忙碌,云扶也总得回大帅府支应支应。
倒不用她帮什么忙,邱梅香、钟秀芬等几位太太自是抢着做主呢。
叶小鸾的学校里也放假了,她帮着三太太在四合院里忙里忙外,远远看去,真像个贤妻良母。
“云姐姐,你回来了?”叶小鸾敏.感地察觉了云扶在盯着她看,她忙停了手,小燕子似的飞奔出来,“云姐姐这阵子在温庐一忙就这么多天,都没回来,我都想念云姐姐了。”
云扶点头笑笑,“三太太呢?我来给她老人家请安的。”
叶小鸾笑道,“我姑妈没在,是去帮二太太商议过年的事儿去了。”
“那正好。”云扶一挽叶小鸾的手肘,“我倒有两句体己话,要跟你说。”
叶小鸾赶忙道,“我这贴窗花呢,两手都是浆糊。云姐姐你先进屋坐,我去洗个手,回头就进来。”
云扶径直进内去了,叶小鸾叫杏儿给倒水洗手,眼神却是阴了阴。
杏儿忙道,“小姐这是……?”
叶小鸾轻哼,“她又单独找我,准没什么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