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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面对密尔的询问,亚瑟也没有继续隐藏自己的意图。

他很了解到底该如何同密尔这种聪明的学者打交道。

与那种尔虞我诈、互相试探的圆滑官员不一样,在面对密尔这种长期生活在象牙塔中年轻人的时候,坦诚才是取得他们信任的重要方法。

密尔听完了亚瑟的介绍,也大致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嘴中喃喃道:“马尔萨斯先生居然会被派来协助清查利物浦的关税问题?这……还真有些不同寻常……”

亚瑟问道:“我也觉得以马尔萨斯先生的身份地位,派他来干这种活儿实在是大材小用了。查账是一种考验眼力和体力的任务,在这方面,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未必能做的比你手下的会计师学徒更好。”

密尔点头道:“没错,在会计师这行,查账和做账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

“是吗?我对这个行业不太了解。”亚瑟喝了口茶问道:“那这行最高级的活儿是什么?”

听到这儿,密尔还自嘲似的笑了笑:“虽然当着一位苏格兰场警官的面说这话可能不好,但是,亚瑟,我不想骗你。在会计师这行,最受尊重的家伙通常都很会做假账,他们能把假账做的和真的一样。”

亚瑟闻言笑了笑:“不用太在意,约翰,苏格兰场可没有经济犯罪调查部门。所以,这事儿就交给议会和法庭去烦心吧。好了,不扯那么多了。你和伱父亲都是东印度公司的成员,而且你们父子俩也是长期活跃于不列颠经济学界的人物,你本人更是在海利伯里学院培训过,所以,你对马尔萨斯先生的了解多吗?”

密尔原本对于提起马尔萨斯还显得有些抗拒,可是亚瑟如此开诚布公的态度终究是还是让他抹不开面子。

他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道:“好吧,既然你想听,我就说吧。不过,你得先和我保证,今天我在这里说的所有话,你都不能告诉其他人。”

亚瑟十指交叉、胳膊肘撑在桌面上笑着回道:“当然,这可是身为一名警务人员的基本道德。虽然苏格兰场在这方面没有明确规定,但就我本人而言,哪怕是罪犯与我的私人谈话,我也不会轻易把它当作证据使用的。我心里有不少秘密,而这些秘密,我甚至连罗万厅长、内务大臣与首相,我也不告诉他们。”

密尔想了想,点头道:“好吧,毕竟你是伦敦大学毕业的,而且边沁先生也对你赞誉有加。对于伦敦大学的毕业生来说,有些敏感观点你们应该会比其他人更好接受一点。”

说到这里,密尔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便开始介绍起了他和马尔萨斯的关系,或者说整个不列颠经济学界错综复杂的关系。

其实在半个世纪以前,经济学与法学以及自然科学等学科一样,都没有被明确的划分成一个单独学科,它们都被统一归为哲学的范畴之下。

而这种划分方法也使得不列颠的经济学圈子里涌入了许许多多看起来本不应该在这个领域的人物。

马尔萨斯在成长过程中受大卫·休谟、让·雅克·卢梭等人影响较深,并进一步基于休谟的怀疑主义与自然主义观点发展出了他的‘一元神’信仰观与‘人口理论’。

而在不列颠经济学界的另一大派系中也有着较为明确的传承顺序。

如果把他们的顺序按照时间线列出了,则又是另一种性质的星光璀璨了。

这便是以亚当·斯密为开创者,杰里米·边沁为第二代,密尔的父亲詹姆斯·密尔为传承者,大卫·李嘉图为集大成者的不列颠古典经济学发展脉络。

边沁先生在伦敦大学办讲座时就曾经自豪的对着听众们夸耀过:“我是詹姆斯·密尔精神上的父亲,而密尔则是李嘉图精神上的父亲,所以李嘉图是我精神上的孙子。”

而这一派的学者也是推动伦敦大学成立的骨干力量,如果套用东方文化的概念,这便是伦敦大学刻在骨子里的山门道统。

在极为看重校友关系的不列颠社会中,不论亚瑟承认还是不承认,从他踏进伦敦大学校门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被打上分类标签了。

正如东印度公司倾向于录用牛津大学贝利奥尔学院的毕业生,不列颠极端保守势力对伦敦大学的厌恶也是一贯的。

不过作为在经济学领域长期争锋的对手,马尔萨斯与伦敦大学系的一众人马关系倒还不错。

虽然李嘉图常常在经济学观点上和他唱反调,尤其是在《谷物法》问题上,李嘉图坚定认为废除《谷物法》有利于经济增长,而马尔萨斯则强调地主对国家的重要性,坚决维护《谷物法》和提高粮食限价。

但这种观点上的冲突并不影响他们俩成为一对感情深厚的好朋友。

而更令人奇怪的是,谁也不知道这两位经济学家到底是怎么搅到一起的。

论出身,马尔萨斯出身于典型的不列颠上层家庭,而李嘉图则是受歧视的犹太移民。

论教育,马尔萨斯是剑桥的杰出毕业生,硕士学位持有者,剑桥耶稣学院院士。而李嘉图只在荷兰读过两年商业学校,对于经济学的了解除了自学以外,便是来自14岁后跟随父亲在伦敦证券交易所操盘的实操经验。

哪怕是以性格而论,两人也是天差地别。

李嘉图是个不折不扣的花花公子,作为一位退休时坐拥160万镑财产的股票经纪人,他在工作之余的情感生活也很丰富。在玩转股票的同时,周旋于几位夫人小姐之间也是他的必修课。

而马尔萨斯则由于先天性的兔唇和口齿不清导致了一定程度的缺乏自信,再加上他还是一位拥有坚定信仰的牧师,所以他长期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哪怕是在社交宴会上也表现的像是个不折不扣的伦理学家。

至于在学术方面,马尔萨斯过着典型的学院派生活,但他的学术报告通常会运用大量观察到的现实事例。

而李嘉图虽然生活经历丰富,甚至还做过几年议员,但是他却是个如假包换的理论派。

至于在社会声誉方面,二人更是一个天一个地。

马尔萨斯在《人口原理》出版后饱受争议,人们指责马尔萨斯在书中为天花、奴隶制和溺婴等罪恶辩护。而这种舆论声浪更是在他宣布结婚后达到了高潮,所有人都在讽刺他在提倡控制生育率后自己却践行了这种恶习。

而李嘉图虽然是个犹太议员,但他显然比迪斯雷利先生在下院受欢迎多了。即便他在下院的时候没有真正做成多少事情,但是许多议员依然不吝为他的激情演讲献上掌声。

至于约翰·密尔本人,由于他父亲与李嘉图的良好关系,所以他也曾经接受过不少来自这位古典经济学大师的指导。而在李嘉图的引荐下,他在进入海利伯里学院之前,便已经从不怎么爱社交的马尔萨斯那里受业。

亚瑟听到这里,望向密尔的眼神都变了。

通常这种级别的导师,一个时代都未必能出多少,而能得其中一位的教导便是人生的大幸运。

然而密尔却一口气斩获四人,这样的履历便已经注定了他将会成为不列颠经济学界的泰山北斗。

亚瑟捧着茶杯念道:“有你父亲的亲自教导,又有边沁先生、大卫·李嘉图、托马斯·马尔萨斯的传道授业,约翰,你确实用不着去读大学,牛津和剑桥加在一起都没办法给你凑出这种级别的先发阵容。你有没有考虑辞掉东印度公司的工作,我听说伦敦大学最近好像正在招政治经济学教授。”

密尔摇头道:“我没有兴趣教书,比起和学生们交流,我还是更想从事一些实务工作。而且,在公司的工作也比较轻松,能让我有更多的空余时间去写文章,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

“也是。”亚瑟打趣道:“瞧瞧我,我现在就是被苏格兰场拴住了,像是一条被人呼来喝去的狗。他们甚至都没让我有太多心理准备,便把我一脚踹到了利物浦。”

密尔笑道:“得了吧,亚瑟,你可是大有前途。哪怕你是个悲观的人,但这种时候,不如往好处想想,作为一位苏格兰场的警司,能踹你的人已经不多了。你瞧,公司为了巴结你,不是连马尔萨斯先生都给你派过来了吗?”

亚瑟回道:“我可不这么想,我虽然对马尔萨斯先生不抱有任何偏向性的看法。但是你之前也说了,一个政治经济学的教授来利物浦的象征意义要远大于实际意义。与其说东印度公司把他请出来是为了协助我,倒不如说他们是想要狠狠地羞辱利物浦当局。而且最让我感到费解的是,内务部和海关总署居然同意了这个建议。”

密尔问道:“你是觉得内务部他们不该接受公司的建议吗?”

“没错。”

亚瑟点头道:“所有人都知道马尔萨斯在《人口原理》中写了些什么。或许他在描写天花那一章的时候,只是想客观陈述疾病对于遏制人口增长的作用。但是这并不妨碍大伙儿认为他是个想要用疾病来清除穷人的毒辣杀手。

也许他的学生团队可以协助查账,但是把马尔萨斯先生本人在此刻派到利物浦绝对是个不明智的选择。这不是在给我帮忙,而是在给我找麻烦。或者说,是在给利物浦已经岌岌可危的公共秩序找麻烦。”

鉴于密尔的身份,亚瑟没有把问题说的太清楚,但是对于密尔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他明白,亚瑟是想说东印度公司派马尔萨斯过来不安好心。

如果在专员遇刺后,利物浦的贫民被‘马尔萨斯’这个名字挑起敏感神经,进而爆发新一轮的暴动,那么利物浦当局就彻底完犊子了。

密尔沉默了一下,忽然开口道:“亚瑟,我只能说,至少从我的消息渠道来看,刺杀你的那几个波兰杀手应当不是公司派来的。虽然我不想把我父亲的工作拿出来显摆,但公司不可能对理事会成员的儿子动手。你知道的,刺杀发生的时候,我也在金狮旅馆呢。

不过,马尔萨斯先生的事情,我不能排除公司高层有人动了心思。但是他们能做的、会做的也就仅限于此了,公司有能力对内阁和议会施加一定程度的边缘影响,但是决定权始终是握在内阁手里的。东印度公司没有大伙儿想的那么强大,我们终究是处于国王陛下与议会领导之下。”

亚瑟闻言朝着密尔伸出了手:“约翰,感谢你的坦诚。不过,虽然这个要求很无理,但是我希望你能代我向公司传信询问,能否让他们收回派出马尔萨斯先生的建议。虽然听你的介绍,马尔萨斯先生并不算特别难相处,但是如果这位先生真的来了,我会很难做的。”

密尔握住了亚瑟伸出的手:“没问题,我尽力尝试一下。不过,我还是想问,如果问题不在公司这边,你打算怎么办呢?”

“如果问题不在公司的话……”

亚瑟笑道:“那我就只能寄希望于我的上司内务大臣墨尔本子爵真的是个如伦敦淑女们所说的忠厚善良的绅士了。看在《英国佬》为了替他辩护,专门加印了《匹克威克外传》结局剧情的份上,我希望他能够在百忙之中抽空看一眼我派专人投递的亲笔信。”

密尔闻言禁不住眉头紧皱:“事情已经糟糕到这种程度了吗?你怀疑内务部故意派手下的警官来利物浦送死?”

“我不知道。不过这案子表面看上去很粗糙,但水面下的操作又很精细,完全不像是一次临时起意的突然袭击。”

亚瑟开口道:“而苏格兰场的办案准则是,在没有彻底排除嫌疑之前,我们对所有可能性都保持怀疑。很多人都有动机做这件事,不幸的是,正在推动《郡市警察法案》的内务部也是其中之一。”

密尔担心的问道:“请恕我直言,如果真是内务部干的,那你这么干岂不是自投罗网?亚瑟,虽然马尔萨斯先生的理论有些偏激,但是有一点他和休谟都说对了,我们不能将解决问题的方法寄望于人的道德之上。”

亚瑟扶着额头道:“当然,我明白这个道理,但是总归得先试试不是吗?”

密尔闻言抿了抿嘴唇:“上帝保佑你,亚瑟。我现在就去给我父亲写信,希望这能对你的计划起到些帮助。”

语罢,密尔便起身离开了房间。

而几乎是在密尔离开房间的同一时刻,一辆马车慢悠悠停在金狮旅馆的门前。

车门打开,首先印入大伙儿眼帘的是一抹艳丽的红黑裙子,紧接着则是点缀着几颗可爱珍珠的蕾丝黑手套。

那是一位戴着深黑色女式宽边遮阳帽的淑女,她纤长的睫毛前还蒙着一层薄薄的黑纱,叫人一看就知道肯定是家中刚刚有亲人过世。

夫人在车夫的搀扶下走下车厢,她先是抬头打量了一眼面前通体以象牙白大理石浮雕点缀装饰的旅馆以及周边严阵以待全副武装的苏格兰场警官,旋即抬起手将耳边的长发挽到了耳后,嘴里轻声念了句。

“还真是气派,活像个装饰华丽棺材,住在这种地方,你怎么能不送命呢?没事跑来利物浦这种爱尔兰人遍地的地方真是作弄自己,躲在苏格兰场专门给你打造的白厅街4号婴儿房难道不好吗?”

正当夫人嘴里碎碎念时,刚刚和其他人对接好工作的外交部秘书施耐德先生脸上挂着工作顺利时特有的轻松笑容走出了旅馆。

他一眼就瞧见了那位如同草地间花朵般的夫人,或许是由于心情不错,施耐德先生冲她俏皮的眨了眨眼,油腔滑调的问了一句:“女士,需要帮助吗?我今天时间很多,所以不用担心,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开口。”

对于这样的搭讪,菲欧娜见得多了。

她只是满含歉意的抬起黑手套碰了碰帽檐边的黑纱。

施耐德看见她的姿态,立马联想到之前发生在金狮旅馆前的刺杀案件。

这位夫人的丈夫或许是不幸在那次爆炸中丧生了吧?

一想到这儿,拥有德意志血统的施耐德先生赶忙划清了自己和巴伐利亚人的关系,他致歉道:“抱歉,夫人,我不是有意忽视这一点的。对不起,我早该想到的,请您节哀顺变。请您相信政府,我们肯定会还您的丈夫一个公道。”

对于这样的绅士,菲欧娜当然也不吝惜拿出自己的老辣演技,她闪动的大眼睛里仿佛闪动着泪光。

菲欧娜露出了一抹在病恹恹中透露着一丝哀伤的礼貌微笑:“愿上帝保佑您不要像我的丈夫一样,先生。”

语罢,菲欧娜便在身边女仆的搀扶下走进了旅馆。

施耐德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直到再也看不见了,这才吹了声轻浮的口哨。

“一位寡妇……刚刚失去丈夫的夫人们总是有一种不一般的魅力。如果她的丈夫能够再给她留下一笔丰厚财产的话,她一定会变得更加抢手的……不,不对,施耐德,你在想什么呢?冷静一点,你努力到现在,可不是为了拐到羊肠小道一样的捷径上的。不过……话说回来,捷径有没有可能会比康庄大道更通畅呢?

那里有鸟语花香,有夫人们五彩斑斓的小裙子,还有丰厚的遗产。唉……罢了罢了,我还是不做那些不现实的梦了。施耐德,认清自己吧,你没有这个命,也没有那个外在条件。你是不想吗?你只是没有那个能力罢了!不要花费精力在没有结果的事情上,你的目标已经近在眼前了!”

施耐德自言自语的给自己打着气,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肩膀上多了一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重量,那是红魔鬼搭上来的胳膊。

阿加雷斯点头道:“对对,没错,伙计,能够认清自己也是不容易的。亚瑟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没有那个大钻头,就别揽瓷器活了。在我看来,夫人们的活儿也是一样的。这生意可不好做。嗯……不对,亚瑟那小子是这么说的吗?算了,管他的呢,反正意思是一样的。”

正当红魔鬼大开黄腔之际,正要走出旅馆的施耐德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犹豫的回头望了一眼刚刚菲欧娜站立的地方,口中喃喃道:“等等,刺杀案里死过人吗?还是说她的丈夫是死于其他因素,霍乱?如果是霍乱的话,一个女人跑到这种地方做什么?而且,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她……怎么总觉得有些眼熟呢……”

施耐德左思右想了半天,还是找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管他呢,这些事就交给其他人去烦心吧,我把我的工作做好就行了。”

语罢,施耐德便将心中的疑问暂且按下,哼着小曲儿走出了旅馆大门。

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旅馆二楼的房间里,窗户玻璃的后面,正闪烁着一双淡红色的眼眸。

红魔鬼站在亚瑟的身后,嬉皮笑脸的开口道:“喔,我亲爱的亚瑟,你在想什么呢?用你七分真三分假的话术欺骗了那个叫密尔的小伙子,所以开始良心不安了?”

“良心不安?或许是有一点吧,但是我通常只会在上床睡觉前才会忏悔的。”

“是吗?那比以前进步不少。”红魔鬼舔了舔嘴唇:“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现在在想什么呢?”

亚瑟盯着施耐德远去的背影,托着红酒杯开口道:“我在想施耐德先生和我说的那句话。也许政府这艘船真的是从顶部开始漏水的,但是……谁能保证船底就是完好的呢?”

“你这是谁都信不过?”

“当然,甚至我连自己都信不过。”亚瑟眨了眨眼:“我欺骗自己的次数同样很多。”

“好吧,那我只能祈祷你能及时醒悟了。最晚最晚,不要让我等到出席你遗体告别仪式的时候。”

亚瑟不咸不淡的回了句:“那你的时间概念还真是宽松,我什么时候死,这可真没个准数。”

“谁说的?”红魔鬼咬了口汁水四溢的苹果:“不就是现在吗?”

红魔鬼话音刚落,便听见屋门被人缓缓推开。

菲欧娜郑重其事的挪动着她的漂亮裙子踱进房间,微微欠身向亚瑟的背影略施礼。

随后,便看见她的指尖顺着脖颈一点点上挪,直至捂住了自己的嘴。

矫揉做作中还带着一丝虚假情感的女声哭腔在安静的房间内响起:“亲爱的,我来替你奔丧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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