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8日.落蝶谷
接过灵儿刚刚泡好的热茶,向她投去了感谢的目光,龙冉轻抿了一口,看向对面而坐的樊戥,见他老神在在的饮着茶,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没忍住问道:“樊戥大哥,你对斯亚的调查进行的如何,我这边差不多都了解了,想看看能不能从你那得到不同的消息?”
樊戥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事情缓急,不慌不忙地将查到的情报都倒了出来,道:“琮乌·斯伐狄亚,男,17岁,魏都琅琊人士,素有‘麒麟子’盛名,年少奇才,享誉魏都琅琊。相比他的天赋,他的身世反而令人叹惋,八岁丧母,十岁丧父,偌大的家业一夜间倾覆,只有一间位于魏都琅琊东门.落蝶枝.灰雁阁.青龙道的祖宅,家中仅有一名老仆名唤林叔,疑似先天之界的墟行者,如此可以解释这些年斯亚安然无恙的原因。”
“关于薛常仁……”樊戥酝酿了数息时间,目有深意道,“并没有查到任何有意义的资料,甚至连同他和斯亚间的矛盾,坊间都少有传闻,似乎暗中有一股力量在消除薛常仁的恶行。”
龙冉心念光影,果断地判断道:“是波川侯爵。”
“没错,我的猜测也是如此。唯有他的父亲波川侯爵,既有通天的本领,又有可以搅浑魏都琅琊风气的人脉权势,凭借斯亚的天赋,不说四方结交善缘,也不至于默默无闻,想必那些愿意抛出橄榄枝的都收到过警告甚至威胁,而与波川侯爵府一个量级的则看不上斯亚的分量,不愿意与波川侯爵为敌,如此才造就了斯亚的困境。”樊戥定下结论,言之凿凿道。
龙冉皱眉,小心仔细地剥开一颗灵果去掉了种籽递给灵儿,将樊戥的讯息与自己的相比对,果然互有补充之处,道:“在坊间传言中,薛常仁的口碑向来是不错的,虽贵为伯爵之子,却不会行堕落自毁之举,偏偏在斯亚这件事上他表现出了与常识违背的狰狞模样,这其中一定有被掩去的纠葛,那段隐秘才是我们需要知道的病灶所在,也是斯亚真正的心病。”
放下茶杯,仍然回味着唇齿间留香的味道,樊戥点出自己的想法道:“连你在过去的一年里都连破万象、如域,如今与斯亚同处开天境,他的心里一定是痛苦的,只是心病一日不除,他便没有丝毫突破的可能。”
“可是我们又能做什么呢,我们的交际没有深厚到可以触动他的心灵,虽然我很想帮助斯亚,可是他并不准备向我们求救,对我们表露的善意也迟迟没有回应,说实话,我不觉得他有破茧重生的心灵力量。”龙冉满脸担忧的神色,不知如何是好,将求救的目光看向樊戥。
樊戥思索许久,他才托出自己真正的计划,道:“我心里有一个可行性极高的计划……如此才能救赎斯亚。这需要你做出很大的牺牲,疴病用重药,不一举祓除他的顾虑,将光照进他干涸的心里,这个年轻的少年真的要死去了。”
“樊戥大哥,你这是给我也出了个难题啊,不过我不会逃避的,你说的对,迟早有一天我会遇到这种困境。逃得过一次,就能逃过每一次吗?明日,我便去找到斯亚,这不只是救赎之征,亦是我叩问道心之行。”
“祝你好运。”
魏都琅琊.东门.落蝶枝.灰雁阁.青龙道
翌日.4月19日
经过几次问路,龙冉兜兜转转,终于在众多繁华富丽的高大建筑群之间找到了斯亚的祖宅。这是一座显得落败的府宅,朱漆大门早已脱落斑驳的红色,门口的一对石狮亦生满灰尘,府宅围墙较之周围矮上了一层,就像是被排挤的落伍存在,将要被越发迅速的时代淘汰。
斯亚去了哪里?龙冉心头没有头绪,但是心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来这里找,这里有一切的答案。所以龙冉辗转反侧了一整晚,终于决定冒昧来斯亚的祖宅拜访。
站在老朽的府宅前,虽然祂不复兴盛辉煌的模样,但岁月沉淀下来的韵味也很让人痴迷。墙角疯狂生长的荒草充满了每一处可以扎根的地方,这些从不被任何人关注的渺小生命,把每一天都当做世界末日去度过,践行着他们对生命真谛的理解。
凶恶的狴犴铜饰衔着生出铜绿的褪色铜环,安静地沉在岁月的溪流里。龙冉再次从头整理了一遍思绪和着装,一身洁白剑衣,浑身上下干净利落,上前敲响了门环,沉闷的声音透过厚重的大门似乎传到了府宅里面,龙冉退后站立,等着来人开门。
声音传了许久,想来以这座府宅的大小,不应该到现在都没有被人听到。龙冉又等了片刻,实在没有听到有脚步声,才上前继续敲了两下门环,这次他用了更大的力气,敲击声像提了气的小厮,气喘吁吁地向里面报音。
这次龙冉等了更久的工夫,还是没有听到里面传来回应,心中嘀咕,莫非今日府中无人?不应该啊,据说琮乌家的老仆林叔从不离开府宅,哪怕是购置衣食用具都是叫人送到府上的。龙冉在门前徘徊,等了许久,叹息一声,今日就离去吧。
没想到就在龙冉生出离去的主意时,府宅里传来一道嘶哑的声音,像迟暮的雄狮发出的喘息,伴着迟缓的脚步声艰难地穿过厚重的大门,道:“来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慢慢地响起,龙冉甚至能脑补出门后一个年迈的老人迟缓的动作。大门洞亮,一个双眼浑浊的躬背老人抱着怀疑的神色打量龙冉,或许是见他年岁轻,脸上生出怒意道:“魏都琅琊的纨绔,琮乌家虽然落寞了,但不是谁都能上门欺负的。怎么,想试试我还能不能提得起刀吗,离去吧,这里不是你放肆的地方。”说罢,就要关门。
龙冉哪能让他如愿,瞬间就意识到他把自己理解错了,连忙抵住大门急声道:“林叔您好,我是稷陵学府的学子龙冉,斯亚的好友,今天冒昧拜见府上,是有重要的事找斯亚。”
林叔止住了手上的力气,上下打量着龙冉,眼中不时闪过惊奇的光彩,他犹豫了许久,才不确定道:“确实没有在之前的那群人中见过你,龙冉?斯亚与我讲过,你是他关系最好的朋友。是我冒昧了,孩子,请进来吧。”
终于通过了林叔的考验,龙冉进了府宅。迎面就是一条干涸的小河流经前院,河畔的老树也枯寂了。走过陷落不平的石桥,老人领着龙冉缓缓向屋舍深处走去,房屋建的都很久远了,许多门扉的设计在有风的时候都会吱呀作响,好像连祂们都差点没有抵过时间。
接过林叔精心准备的陈茶,龙冉表明了自己的来意。听龙冉絮絮叨叨的讲述着自己的想法,那股着急证明自己,还有阐明意图的慌忙模样,都让林叔心中感慨,斯亚真的是遇到了真心对待他的挚友了,只是现在想见斯亚……
林叔浑浊的眼睛看向龙冉,唯有在这么近的距离他才能看清这个孩子的相貌,见证了斯亚从降生到现在的成长,林叔也担忧斯亚的情况,这不仅仅是他的夙愿,还有逝去的老爷夫人,振兴琮乌世家的重任,或许这些期望也压垮了他吧。
心中叹气,林叔向龙冉表明斯亚的去向道:“青龙道后面的深山中,有一座属于琮乌家的墓园,七天后是斯亚少爷生母的忌日,少爷已经去墓园吊孝了。少爷的本性是良善的,不喜与人争斗,他对夫人的孝顺是我看在眼里的,哪怕是这些年过得实在不如意,他也没有放弃每一年的吊孝,有些话我年纪大了不方便说,龙冉少爷,您一定要将斯亚少爷救出苦海。”
焚琴山
这是一座走势不甚陡峭的平缓大山,入目便是四季常绿的高大林木,枝叶却错落有致,哪怕是走在至深处也有阳光可以透过缝隙照到地面。
龙冉很快就找到了斯亚,看到斯亚的时候,他正颓废地靠在一块朴素的墓碑旁,像一个脆弱的孩子将头靠在冰冷的碑身上,空空的酒壶被扔在了一旁,龙冉没有上前打扰,静静地看着。他相信斯亚也看到了自己,现在不适合上前,这是只属于斯亚和他悼念先母的时间。
少顷,斯亚动了动头,他那双暗红的眼眸似乎更加的红了,看向龙冉微微点头示意,龙冉这才上前坐在斯亚身边。
“你知道吗,‘烈火刀诀’是我母亲教导我的第一门武技。从我降生,到每一天睡前的道晚,每一日的餐食,每一次的委屈,甚至连我踏上修行路,都是母亲的引领。我当时还小,只知道拼命修行报答母亲,不知道她的身体差到了那样地步……”
说着说着,斯亚就哽咽了起来,他哭得很悲痛,像一个失去了所有的孩子,毫不掩饰,痛彻心扉。龙冉没有忘记自己肩负的重责,道:“斯亚,逝者已矣,你的母亲,我相信她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可是你一直沉沦在悲痛中,不往前看,不过生活,你的母亲会失望的。”
斯亚摇摇头,从腰间的布袋取出新的一壶酒,仰头豪饮,任清冽的酒液溢出滑落胸襟。
“龙冉,你不明白。我曾经也想过坚强,谁没有出人头地的志气?只是母亲死后,彦兆司也传来了父亲的死讯,然后偌大的琮乌世家分崩离析,家产一夕之间凋零无几,我当时只有十岁,我什么都做不了龙冉,什么都做不了!”
斯亚抱着头,声音充满了痛苦,他的喉咙里还没咽下去酒,呛得他满脸通红。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反正我从来没想过依靠上辈的遗泽,白手起家也不是不可能的。我振奋过,悬梁刺股,凿壁偷光?反正我的童年除了修行,就是考虑明天的饭菜,下个月的修行物资,活得像狗一样,就是我了。生活渐渐好转了不是吗,人只要努力,总是能走出困境的,希望什么时候都能创造奇迹,我也不例外,当时我也是这样憧憬着的。”
他抬起了头,神情渐渐平复,眼底是龙冉不敢直视的苦痛,他像是问着自己,喃喃道。
“什么东西能破灭一个少年的梦想呢?什么样的力量可以葬送一颗萌芽的幼苗呢?是的,龙冉,是现实啊。魏都琅琊不是一个实现人梦想的地方,这里是吃人的斗兽场,你露出了弱点,你表露了疲态,所以你就输了,被众人吞吃了,尸骨无存。”
斯亚看向龙冉,他的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眼神的晃动又让他退却了。
“龙冉,我认命了,真的,非常谢谢你能来,找到这里一定耗了你们不少的力气吧。没必要帮助我,真的,我想不出对抗命运的机会,我没有那样的能力,我不愿让我的朋友陷入危机,波川侯爵府,每每想起都会让我颤栗的敌人,我要如何开口请你们与他为敌?我……”
“啪——!”
林间顿时陷入了寂静,只有簌簌地落叶飘零声。龙冉面无表情地收回了手掌,冷冷地问道:“清醒了吗,斯亚?”
斯亚脸上浮肿起了艳红的巴掌印,他迷茫着眼睛,似乎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龙冉却发怒了,像一尊神明倾泻着怒火,他咆哮着,声音响透林间,贯穿了斯亚的身心,道:“我问你,清醒了吗,斯亚!”
龙冉神情恐怖得吓人,他眼中的怒火似乎要喷薄而出,龙冉心中不敢相信,他一直以为斯亚是坚强的,只是迫于悬殊的差异而选择潜藏自己,没有想到。
“你是如此懦弱的人,我没有想到。什么向现实妥协了,什么为我们着想,这些是什么瞎话!这是借口,你为自己开罪的托词,好了,你可以安心地泯然众人了,可以辜负所有人的期待了,你的母亲在天之灵,可以看到一个完全堕落的孩子,腐烂在尘土里,被屈辱和羞耻淹没。”
斯亚紧紧咬着嘴唇,他的眼中有着怒意,但更多的是让人心生绝望的空洞。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他喃喃道,颓废地坐在地上,要不是身侧的墓碑倚靠,或许就完全瘫倒在地上了,“九年了,我抗争了九年,我看不见希望,我的眼前是一望无垠的长夜。让人绝望的长夜,让人窒息的黑暗,我在这样的黑暗中独行了九年,你要我如何相信光明会降临?”
龙冉嘴角掀起了讥讽的笑容,他不屑地看向斯亚,谩骂道:“所以,你的预期就是,琮乌·斯伐狄亚,享年十八岁,终生碌碌无为,是一个享誉魏都琅琊的窝囊废。”
斯亚盯着龙冉,握紧了拳头,那个词似乎刺激到他心里脆弱的地方,他极力压抑着怒意,道:“不要那么说我,龙冉,我不喜欢那个词。”
“哦,原来是这样,”龙冉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眼中是冷漠的神色,嘴唇吐出冰冷的话,“因为你是窝囊废,所以你不愿意承认是吗?你卑微地、乞怜地看着我,希望我维护你仅存的尊严。该死,你这样的窝囊废,居然会有这种东西吗?”
斯亚感觉一股无名的怒火自心底燃起,这是多年来都没有的感觉,无比的怒意似乎要烧掉了他的理智。斯亚挥拳打向了龙冉,龙冉面色冷峻,没有躲闪,生生得用脸挨了这一拳,在斯亚惊讶的眼神下,抬脚狠狠地踢向了斯亚的腹部,他像一只煮熟的虾米跪在地上,脸上沁出了冷汗。
龙冉偏头吐出一口带着血水的吐沫,斯亚的声音传来道:“你可真是个混蛋。”龙冉没有退缩,回讽道:“窝囊废,你的拳头就像你的尊严那样软弱,没吃饭吗?”
两人都站了起来,下一刻扭打在了一起。
他们没有真正失去理智,只是用最纯粹的肉体进行厮打,没有动用灵力的效果就是他们身上很快就青一块紫一块地肿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像战败的野狗瘫软在地上,两个英姿飒爽的帅哥肿成了猪头,哪里看得出之前的俊朗模样。
或许过了很久,龙冉挣扎着站起身,站在斯亚身前伸出了手,斯亚歪过头不想看他,伸手握住了龙冉,被他拉了起来。
两人看着肿成了猪头的对方,沉默片刻后相视大笑,都是些什么糟乱事啊。
龙冉直视着斯亚的双眸,那双死寂的眼底深处出现了一些他期待的光芒,他伸出手指戳着斯亚的胸膛,认真的神色配着真诚的话语道:“你的心脏还在跳动不是吗?祂还在泵动着滚烫的血液,这让你依然强大。斯亚,你的苦痛我们未曾经历过,但你的敌人我们愿一起面对,因为你是我们的伙伴,现实与梦想的差距确实很大,可是这样才有意思啊。”
斯亚的眼神不再苦痛,他似乎想通了一些东西,背靠在墓碑边,斯亚缓缓滑落下去,浅笑着看向龙冉道:“你说的我都明白,龙冉。可是我的心脏不再为谁而跳动,只是为了最原始最纯粹的生存罢了,这不足以让我重拾信心,争夺诸天万道,很感谢你,如果早一些年认识你和樊戥,或许我真的能振作起来,说不定还可以跟你们一起疯狂,但是现在……”
斯亚自嘲地笑着,干涸的眼中再也不会流出泪水。是什么时候,他的心已经麻木到不再为谁感动,是什么时候,那颗纯粹的心迷失了方向,被苦痛的业障封闭,变得闭塞麻木,是什么时候?
龙冉没有再出言讥讽,也没有大打出手,他的脸上是无比庄重的神色,双眼中似有星河流淌,璀璨的光华叫斯亚不敢直视怕深陷其中,但其中有一些他缺失的东西又让他不愿移开目光,像看着一尊太阳一样敬畏着此时的龙冉。
“别胡说了,斯亚。你不仅背负着琮乌世家振兴之责,还背负着我们兄弟的仁义。想要为自己的生命寻求一个理由吗?那么,为我而战如何。我一定是会走出尚庄大陆的,走出这里奔向宇宙的真相,在大陆之外,有如云的仇敌在我的未来等候。师父说过,这是我的宿命,亦是我生命中的劫难,我需要力量,不只是这里,还有伙伴,可以交付生命的那种。”
龙冉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眼中的向往和强烈的战意让斯亚心中为之一颤。
“琮乌·斯伐狄亚,我龙冉正式邀请您,为我而战吧。我们是兄弟,更可以成为同生共死的伙伴,陪伴我共征星河,一起去见证宇宙的瑰丽和奥妙,然后站在宇宙的至高处,生命不是想象出来的,那时你就会找到生命的意义。”
母亲……斯亚心中恻动,泛起了诸多思绪,他的心缭乱如麻,失去了判断的能力。
龙冉看出了这一点,并没有着急问询他的回答,就这么看着他,等待他的答案。
晚霞将如血的光辉披在龙冉的身后,绵延数万里,就像是君临天下的帝王,俯视着锦绣山河,权名力量在这般的王者眼中亦是如岁月一般的无力平淡。
如果我可以选择的话,我想再一次违背命运的安排,母亲,请保佑您的孩子。
“好。”
“在岁月的见证下,以不周之名,我愿与你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