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些本该躺在密室中的账簿被一本本的搬到了眼前的长桌上,一时之间除却惊恐外再找不到别的情绪来填塞自己的心脏。
不可能!这样的东西从开堂起就被封到了自家的密室里,除却作为堂主的自己外,再不会有别人知晓了。
来皇城之前,他们也曾再三确认过这要命的东西,当时明明还是好好的躺在那儿的,怎么会突兀的出现在这儿?
除却刘故礼外,余下几个多少都有些坐立不安了。
总以为自己这遭过来是来揪错处的,却不想到了这儿才发现,自己才是被捏着脖子等候处理那一个。
杯子里水有些凉了,言书示意图宛芳端下去换了一杯。
先兵后礼,这才是言书喜欢的形式。
新茶入手,暖人心扉,言书往后靠了靠,寻了一个叫自己舒服的姿势后缓缓开口道:“这些是什么,想来各位心里原也有数。”
自然有数,堂主们面面相觑,跟在后头捧着明面账簿的几个小厮也惊诧难定。这摆在上头的账簿与自己手里那些,装饰文案都是一模一样的,要说有什么不同,大约就是年份看起来更老一些。
言书瞄了一眼底下仿佛被惊雷劈了一般定住了的各位阁老:“既然说是对账日,那么那些虚头巴脑的事儿就暂且收了吧。各位往年的账簿,我原也看过,做的倒也算滴水不漏。本来嘛,这当铺的营生本就是个肥差,大家又是生意人,到了嘴巴的肉要叫你们生生再吐回来似乎也不大人道。”
“各位都是经年的老人了,自我祖父在时就跟着他老人家一同守着言家的生意。为了这层原因,父亲每每查账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得去了也便了了。从没有真心想与各位为难。他老人家是个软和性子,但到了我这儿,却怕是不能了。”
这满桌的账簿上,印了各堂的印记,除却金堂外,也只有林竹的琉璃堂不在上头。这情形,倒叫他有些摸不准了。
带了几分侥幸,林竹梗了梗脖子冲着上头驳道:“阁主,您这是什么意思?今日对账,我们本就将各自分堂的账簿带了过来,还来不及上交呢,您却搬出这么些东西?难不成,你想说你手上这些是真的,我们要上缴的反而是假的不成?这是要诓我们监守自盗吗?”
“诓你们?”言书笑道:“这账簿是真是假,各位堂主自己上前来看看不就成了?要说起来,还是得谢谢林阁主呢,这些年,您的账目做的可真是一言难尽啊。我原想着,都是跟着祖父手下的账房薄先生一道学的,怎么偏您愚笨些,都五六十岁的人了,连个账目都写不清楚。如今倒是明白了,您这哪是愚笨啊,普天之下,怕再没比您精明的生意人了。”
林竹才想驳斥一句,却被烟岚手中的东西压住了喉舌。
一叠比其他各堂都厚的账簿明晃晃的被捧了出来,右下角是琉璃堂特有的印章,除了林竹自己,在不可能有旁人能拿得到。
言书点了点头,示意烟岚将这一叠东西推到各位拿着算盘等待盘账的先生面前:“不如,我们就先从琉璃堂开始如何?毕竟,若不是你把这账做出了一团浆糊的模样,我大约还想不到各个分堂内里会是这般模样。”
枪打出头鸟,有利而聚,利尽则崩。刘翁说的对,言书确实明白这个道理。
当他们抱团来欺瞒自己的时候,他们会以为彼此都是自己贼船上的人,轻易并不愿返水。
但若是这船底漏了呢?最先被推下去的自然是那个蹦跶的最厉害的。
大刀悬在头上,能苟活一刻是一刻。因此,听得言书要拿琉璃堂开刀,余下的那些人是默契也没了义气也没了,徒留了一腔唯唯诺诺,绞尽脑汁想辙为自己开脱。
这两年间,言书对他们这些人不闻不问,除却照例的消息传递外并没有旁的苛责,却不想,今日就这么笑眯眯的一把拽了自己的心脏,叫人纵有万般谋划,一时之间也不知从何做起。
林竹将这局势看的分明,也知道,这账簿一查,自己这些年为七宝阁做的所有事情就都化为乌有了,这本子上有的,可不只是挪用公款这样小打小闹的事儿……
别人家的账簿或许还不知道是怎么落到言书手里,林竹心内却有盘算,自己家那庶子一心一意的往上爬,从不将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放在眼里,跑了一趟皇城,却投了敌说起来也实在是个笑话。
好在,他也并不是全无准备。
想到这儿,心内不由坦然了几分,不屑与任何人交换眼神,自顾自的坐到一旁,干脆破罐破摔的自揭了老底:“阁主,账簿做两面这原是自立阁的时候就心照不宣的规矩。为的是什么,大家心里原也清楚。前朝时期,赋税名目繁杂,我们这样的商户,更容易被一遍遍的提溜出来过筛反复压榨。若是没有些花头,怕是存活不到现在。”
这倒也是实话,阴阳账本这件事儿,在林谦来告诉自己之前,言书就已经知晓,不止他知道,父亲与祖父更是一清二楚。
说是陋习也好,生存手段也罢,说到底,那是为了对付外头人的,却不想最终还是报应到自己头上来了。
新朝开辟后,赋税多有减免,父亲接手后,原也有心把这一桩隐蔽的措施给矫正过来,但习惯这样东西,一旦养成,要改却是不容易的。
这些人面儿上是听了令了,暗中还是萧规曹随,照例一样账簿做两份,明暗各一。只是,那暗账却再也没有上缴过。
好在这些个堂主也懂收敛,并不是一味的做假账吞公款,几番查检,并没有什么特别出入,天长日久的,便也只能随着他们去了。
人要脸树要皮,只要他们留了底线,这点甜头言家还是愿意给他们的。
林竹见言书不搭话,只当自己这话压住了他,接着道:“却不想,老阁主传下来的习惯,到了孙儿这一辈竟成了驳斥我们,指责我们失职的由头,说起来,岂不成了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