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会议已经开完,安排已经设下,会议室的人都各自出去忙碌了。
林煜虽然觉得自己不过扭伤了脚踝,邵文锡就弄了一辆电动轮椅过来很有些夸张。
但细想起来,邵文锡一向如此,他又没什么好唠叨他的。
何况,忙来忙去要挪动位置的时候,普通轮椅只能用双手转轮子,确实不太方便。
林煜便落落大方地伸出手去,做了个求抱的姿势。
反正会议室的窗户也不是透明的,邵文锡很果断地直接抱起了他。
把人在电动轮椅上放好,又趁着小何还在通电话了解路线的工夫,低头认真地给林煜讲遥控怎么用。
林煜摆摆手说:“好了,我自己一会儿研究吧,汽车我都能开,轮椅能有什么难的?你先让我看看,你去应付许优优,有没有被她影响到什么?”
邵文锡半蹲着看向他,刮了刮他的鼻子说:“一个女的能怎么影响我,电话里听你这边很忙,所以没有细说,我用的不是我的方法。
许优优的精神状态,不太允许我用我的办法,所以我只是在她睡着的状态下催眠了她,想让她自己说出来。
只不过……她大脑里应该有一种不好的联想,说着说着就痛苦起来,没办法继续接受任何询问了。”
林煜松一口气说:“那还好……”
又提起气问:“不对,你催眠她?你一个外部人员,人家医生怎么同意的啊?”
邵文锡好笑道:“你真是个操心的命,西郊精神病院的陆院长,在以前的几个变态心理研讨会上和我有过交流。
我读过他的论文,他听过我的讲座,所以我跟他说了目的,他了解了一下情况就同意我了。”
林煜眼睛发亮地说:“可以啊邵顾问,面子这么大呢。”
邵文锡抓着他的手咬了一口道:“也有你的面子,我毕竟是代表市局林大队长去的呀。”
林煜很满意地接受了这一句,再要说些什么却没了工夫,小何刚刚听到了邵文锡也要一起,他那边准备好了,就过来叫邵文锡可以下楼了。
因为目前还无法完全肯定许知规的行动线,林煜作为队长当然还是应该留在队里调查指挥,而邵文锡也有必须过去的道理。
林煜也只能是握一握对方的手,很诚恳地提醒道:“夜里很冷,山路又情况复杂,你跟小何务必要小心一些。记住了没?”
邵文锡趁着起身的姿势贴过去,飞快地吻了一下林煜说:“我记住了,万一真有情况给你打电话,绝不自己乱来。”
这才跟着小何一起,风风火火的下楼,坐上车子在夜色里远去。
今天没有下雪,但从下午开始就在刮风,在车里感觉不到,道路两边的树枝却摇晃得很有些吓人。
虽然找到许知规和侯宇应该是一件很紧张的事情,但这种紧张在路途上其实也不太能感受到,毕竟路程是只能一步步靠近的。
他们这边开车赶路,林煜和赵宽则一直在追踪着刚刚开会时接到报告的那辆换掉的车子的行动线。
到目前为止,最起码大方向是一致的,两人正跟的认真,小谢在部门门口敲了敲提醒道:“队长,人带过来了!”
“哦,好。”
赵宽问:“队长,谁带过来了?”
林煜用摇杆控制着已经可以熟练移动的轮椅往后退了退,转了方向边走边说:“我叫人把黄璐送过来了,你继续盯着路线,我要再审一审她。”
林煜空出来的那只手抱起自己整理好的文件夹,在警员帮忙推开审讯室的屋门时,驾驶轮椅进去了灰色的屋子。
在他们二人过了中午去看守所看了黄璐一次之后,这次见面,黄璐看起来似乎又是一副不想和人交流的样子了。
林煜微微一笑,面对面停在对方的椅子前,低头打开着自己的文件夹。
一边整理着里面的照片一边说:“是不是认为我把你带过来,又是想从你这里问出什么呢?”
黄璐垂眸不语,林煜语气轻快地又说:“别害怕嘛,读心大师这会儿不在这儿,我可没有他那种,不管你从头到尾说不说话,都能猜出你真实意思的本事。”
作为害他受伤的罪魁祸首,林煜居然能用这种调侃的语气在对面喋喋不休,黄璐在不解的好奇里抬起头来。
看林煜果然在笑,他的身后也果然没跟着那位防不住的心理大师,想了想,终于开口问了一个问题。
“你的腿摔断了吗?”
林煜清清嗓子说:“承你吉言,脚扭了而已。”
黄璐似有若无的挑了挑眉尾,林煜手肘撑在轮椅的扶手上,手掌抵着下颌的位置又说:“我仔细想了很久,我觉得,我还是应该要对你说声谢谢的。”
“……谢我?”
“是,为你不想牵扯到无关人士的,昙花一现的善念。”
林煜说到这里微微一笑,“人真的很复杂对不对?柔弱的也有坚强的一面,作恶的也有偶尔的善念。
我刚入行时想的是惩恶扬善,然后慢慢发现,我也有可能救的是伪君子,抓的是可怜人。
甚至也怀疑过自己的工作是不是有时候太过一板一眼了。”
“……然后呢?”
“然后什么?”
“然后,你是怎么越过这种障碍的。”
林煜平静地看着她,然后慢慢的,一张一张地,将手里的那些照片放到了黄璐面前的桌子上。
每放一张,林煜就精简地介绍道:“李云珠,26岁,傅鹏现在的妻子,她毫不知情傅鹏从前的勾当,还以为自己是幸福的老板太太。
现在髌骨纵行骨折,髌骨,就是这个位置,她喜欢的运动,下半辈子恐怕是没办法继续了。
而且现在,她也很难再照顾自己的孩子。”
“这两位是孙经理和张教练,攀岩馆的工作人员,在新闻肆意报道攀岩馆有安全隐患之后,他们很可能会保不住这份工作。”
“呐,牧玲你是认识的,她的丈夫出轨于她你也应该知道,我不清楚你恐吓她的目的是不是为了让她离开侯宇。
但是许知规在她家厨房设置的手脚,但凡是侯宇之外的人偶然打开明火。
无论是谁,照样都会烧伤,被冲击波炸成骨折,脑震荡之类的损害……”
一张张的照片,一张张和报复对象存在某些关联的旁人,陌生的面孔,被影响的人生……
collateral damage(附带伤害)——为了目的的达成,无辜却付出了代价的人。
黄璐深深地呼吸着,林煜又将另一张照片放到了她的面前,温声说道:“这是许优优,许知规的女儿,你知道她吗?”
黄璐低头看了看那张照片,没有应声,林煜自顾自又道:“我虽然并不能从你的表现完全肯定你认不认识她,但我是一个了解警察逻辑的人。
我认为许知规不会完全告诉你,他和你成为共犯的真正理由,陈安琪是一方面,许优优是另一方面。”
黄璐问:“他的女儿,发生了和安琪类似的事情吗?”
“抛开现象看本质的话,也算是类似的事情吧,许优优现在无法自理生活,她的母亲并不希望把她丢在精神病院不管。
但是他们自己的家里,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完全照顾一个这样的女儿。
如果许知规因为仇恨而杀了人,彻底毁了自己,那么他的妻子,他的女儿。
黄璐你告诉我,她们要怎么生活呢?”
“……”
林煜没有等来回答,靠在椅背上继续道:“说实话,比起今天把你吓到的那位邵顾问,我反而是不太能共情嫌疑人的那种。
因为我见过真正善良到骨子里的人,是没有办法刺刀出去的。
可邵顾问却在分析出侯宇的威胁者是为了报复之后,能够站在你们的立场,判断侯宇的人生存在某种污点,将受害人当成另一个嫌疑人来看待。
也是他在没有足够的线索支撑时,相信陈安琪一定留下了什么,可以将侯宇的恶行暴露出来……直到你们的误伤让他放弃了这个念头。”
黄璐闭上了眼睛,林煜叹了一声道:“我知道你希望许知规的行动能够成功,我也并不是指望你能开口说些什么。
我只是想要将这些人的遭遇摆在你的眼前,复仇很痛快的同时,也该把该背负的背负起来才算是有担当的人,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你说对了。”黄璐轻声叹道。
“什么?”
“你说对了,林警官。”
“……我在这儿说了很多事情,你说的是哪一句对了呢?”
“……真正善良到骨子里的人,是没有办法刺刀出去的……”
黄璐眼角浮现湿润的反光,痛苦地怀念道,“没有办法刺刀刺向旁人,所以只能逼死自己……
我永远也做不到她那样的善良……我也没有办法在知道真相之后若无其事地过我自己的生活……”
林煜蹙眉道:“那么现在你得偿所愿,可以看一看陈安琪是不是会感到欣慰了。
我希望她不会介意,她珍重信任的朋友失去自由,另一个承受了伤害的女孩儿的家庭走向毁灭。”
“……我并不知道,”黄璐攥紧双手说,“我并不知道许知规家里的事情,是他告诉我自杀案件想要翻起困难重重,我也并不知道他那边具体准备实施的……”
“不知道不要紧,”林煜安抚地说道,“可你知道什么呢?黄璐,你知道的事情,现在能否讲出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