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下午,宅子门前正忙着的时候,黎世熹就赶了回来。
除了他自己,还带回来了另一个人。
忙碌中的孙大兴和马氏看见此人,立马上前跪下行礼。
“见过老爷!”
黎长乐才从宅子里出来,手里牵着鱼儿。见到孙大兴夫妇这模样,顿时惊于来人的身份。
眼前身着普通棉布长衫,脚踩有些破旧了的千层底黑布鞋,面容有些老态的老爷,竟是顾景宴的亲爹,鱼儿的爷爷?
倒是有着一身宠辱不惊的儒雅,面色沉稳,看起来比他儿子顾景宴多了几分人情味。
他此时脸上噙着淡淡的笑,目光扫过黎长乐母女俩,在黎长乐面上停了两秒,继而转到鱼儿身上。
“这位……可是我那素未谋面的小孙女儿?”
黎长乐不由感叹,这可是她穿越过来以后,见到的顾景宴家的第一个血亲。
从来都是从身边这个那个的人嘴里听闻顾家的事迹,可如今,顾家的家主,她名义上的公公,是说来就来了。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间到的这儿。
她带着鱼儿上前,规规矩矩给人行了礼,“父亲万福。”
顾重光虚扶了一把,“自家人,不必多礼。”又把地上跪着的孙大兴夫妇叫起,想着这大儿媳所受的委屈,不忍道:“孩子,你受委屈了,是顾家有愧于亲家当年的托付啊。”
黎长乐眼里有些泛酸,为着这句迟来的“有愧”,只可惜,有的人已然再听不见。
“都过去了,长乐如今好好的,孩子们也都好好的,便是幸事。父亲远道而来,风尘仆仆,也乏了吧?先进屋去喝碗茶水歇歇气儿?”
顾重光点头,转身揽过一起回来的黎世熹,又朝一直老实站在黎长乐身边鱼儿招手,“丫头过来祖父这里。”
大概长辈们身上都会散发一股子血脉压制般的气息,鱼儿这回不像往常一般,见着好看的人就自来熟。
她抬头看她亲娘,有些畏惧这位陌生长者。
黎长乐轻声道:“这是爹爹的爹爹,鱼儿要叫祖父。”
鱼儿睁着大眼睛看顾重光:“……祖父。”
小奶音软萌软萌的,顾重光心也软软的,笑着应了孙女,牵着俩孩子进了宅子。
黎长乐示意孙大兴继续还没垒完的土窑,自己跟着进去了。
主家宅子里又来了个主子,日常在宅子里忙活的刘铁锤一家也来磕头见礼。
黎长乐已经见怪不怪了,双方都觉得理所应当的事,她渐渐就习惯了。
互相刷了脸,又给主子们上了茶和点心果盘,伺候的人就退了出去。
顾重光身后也跟着一位执剑的黑衣男,也不知是不是同为冷系护卫之一,一直目不斜视地站着。
颇有冷一冷二“弃暗投明”之前的冷冽气质。
顾重光和几个儿媳也没什么交集,除了仅有的几次游历归家后的家宴,可以说连脸具体长什么样,都记不太清。
此时虽说言语温和,气氛也不至于尴尬,但也实在没什么话题可热场。
顾重光简单说了为什么会出现在黎县的缘故。
原来是乘船从北定府那里往乐水的方向一路游玩着过来的。
经了船上同游的人告知,黎县就在乐水河畔一带。他是听纪氏说过的,大儿媳就在北地黎县待着的。
可巧,恰逢今天乐水河畔举行“踏柳”盛事,很巧地,路过时,顾重光身边的护卫冷七眼尖地发现了人群中的冷二。
听完了整个过程的黎长乐,只能干巴巴地说一句:“好巧……”
这都不用打听打听的,直接就被带到家里来了。
据说她这位公公打小就是书生体质,书读得好,很是擅长书画丹青,大半生游戏山水间,悠然自在。
顾家祖孙俩都是武将里的的佼佼者,家中却出了个文弱书生,温室里的花一般那种。
有才有德也有貌,但就是不堪折腾。
科考也只走到了秀才这一步,便没再继续。
不是人家考不好,而是家里不给考。
顾老将军当年见过孙家的孩子,考了三天后,昏倒在考场外头,被家仆架着回府的场面。
那以后,老将军就绝口不提要自家儿子去科考了,也不许妻子提。
统共就生了这么个儿子,好生养大了,别回头折在了考案上头。
万一这样了,他找谁哭去?
他都做好了儿子若是以后生养不易,就替儿子从军中挑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收做养子的准备了。
只要人能好好地活着,当个富贵闲人也没什么不行的。
好在顾重光知道自己斤两,也没坚持要去考,只是依然勤学好读,又醉心于书画,便四处去采风,看山听水。
倒是比他的父亲顾老将军和他大儿顾景宴要逍遥得多。
也难得的是没有怀才不遇的颓丧,能认清自身的处境。
这么多年来,他游遍大炎,也作画无数。画过飞流直下的高山流水,也有水墨江南的蒙蒙烟雨。
他自称自己乃“清闲居士”,这个雅号早已在大炎朝传开了,和他的书画一齐在文人的圈子里被追捧膜拜。
黎长乐闲时听马氏说起顾家上一辈的事,听到这里时,没忍住,哈哈笑了一番。
直言道:“这位顾老爷真是位奇人。”
可不是一位清闲之人么,这雅号倒是和他本人的性情相得益彰。
马氏道:“我家婆婆说,大少爷的母亲,当年就是被老爷子的一身风采所折服,要孙太傅亲自来和老将军说的亲。”
“二人都是年纪不小了才成的亲,婚后两人相敬如宾,极是合拍。只是前老夫人生了大少爷以后,身体每况愈下,竟是比看着文文弱弱的老爷还去得早,老爷当年很是伤怀。”
黎长乐:“这话说的……”活像顾重光天生就要英年早逝似的。
“这话也没说错啊,当年孙太傅可着劲儿地劝说长女,说顾家那小爷……嗯,怕活不长久,让长女另择佳婿。”
“可您看看如今,谁是这有福之人,又是谁早早地撒手人寰啊?”
可不是么,这人像天生就是享福命,看着像一两清风就能把人压折了的,但内里有锦绣山河,连老天爷都不忍折腾他,连要寻个人,都不费吹灰之力。
看看人家北蒙太子,要找个康王,连地毯式搜索,都不一定能找到她这里。
顾重光微微一笑,岁月在脸上留下的纹路也隐约可见,他意有所指,“也不全是巧合,前阵子,在北定府见到了景宴,他与我说,他久没见着妻儿了,甚是挂怀,也不知孩子是不是又忘了他长的什么模样。”
黎长乐憋着笑,敢情是被他儿子打着亲情牌忽悠过来的呗。
不过……
“鱼儿可能真把她爹的样貌给忘了……”
才二三周岁的娃娃,半年没见到的人脸,能记得?
又不是现代那会儿,就算相隔千里之外,一天也能互相打十好几个视频通话,天天网上见面。
……
宅子只两进,内院有她和孩子住着,孙大兴便把前院连着书房的一间卧房收拾好了,让顾重光住。
两个孩子也都被带去了前院书房,黎长乐乐得有人给她看孩子,只交代鱼儿和黎世熹别闹他们祖父。
她和姜氏刘氏交代了晚上接风宴的准备,鱼虾鸡肉都是现成的。
去庄子里的菜地摘些新鲜的蔬菜凑两个。
水果摆盘。
宅子门外的烧烤也上几样。
马氏犹豫着,“咱们要不改天再做那烧烤?今日是老爷第一天到庄子上,会不会……”
黎长乐摆摆手,“无妨,我看父亲是个随和之人,不会计较这些个,又不是在京都那地儿。何况,烧烤真的很美味啊……让孩子们都尽尽兴吧,都答应了他们的,哪有食言之理。”
“对了,你们找个人把扫盲班的夫子也请过来吧,他们俩应该能聊几句。”
黎长乐想着自己肚子里没几点墨水,和人拉拉家常还可以,文学这一领域她是真的渣。
所以陪文人聊天的事还是得合适的人来,毕竟术业有专攻。
扫盲班的夫子,要不是因为腿脚有缺陷,那是妥妥走科,举的料子,人还不拘小节,落落大方。
办事的各自忙活去了,黎长乐又进了内院去,把衣橱里仅剩的三套男装拿了出来。
先前在县里逛成衣坊时,买来给顾景宴备着的。
顾重光的身量倒是和顾景宴差不多,只是顾重光看起来比较文弱。
都是黑灰色系,应该能穿吧。
明天再去县里给置办几套衣裳吧。
心中感慨,这样的体质还能游遍大江南北,还硬是靠自己一双手混出了名堂,这也是个不简单的。
.
前院书房中,顾重光接过冷七递过来的衣物,手指轻捻了布料子,眼里有明显的笑意,“景宴是怕我不来还是怎么?还把吕放给我换走了,看,连换洗衣物你都给我落船上了,你说说,这一路你除了手里那把剑还在,都丢了我多少物事了?”
冷七已经端着大半日了,被顾重光这么一说,瞬间就端不住了,哭丧着脸,“老爷,属下就这记性,好不了,老爷不还在吗?大少爷说了,只要不把老爷看丢了就好。”
饶是向来神色不惊的顾重光,也不禁多看了冷七两眼,“你家大少爷真这么说?”
转而思索了会儿,又道:“怕不是他自己嫌弃你蠢,所以把吕放换了去?”
吕放是他的护卫,和顾景宴身边的林海一样,同属于内外一把抓的随身护卫兼生活管事。
冷七恰恰相反,是冷系护卫里的异类,除了武功顶好,指哪打哪,其他方面一塌糊涂。所以一开始就没把他培养成暗卫。
冷七不服气,“老爷,属下不蠢,若不然,大少爷能让我一路护送您?”
顾重光进了浴房梳洗去,头也不回地回他:“嗯,都让你只看着人,若连这都办不好,你可以找你家大少爷领了遣散银两,回乡养老了。”
冷七默了,而后抻着脖子问:“老爷,可要属下给您搓背?”
“不必!”顾重光僵硬着口气拒绝。
这冷七手劲是真大,搓个背能把背上搓掉一层皮,搓完了,热水一泡,火辣辣地疼。
他心里是越发坚信,景宴那小子就是想把这傻大个远远打发了,才把他使唤惯了的吕放换走。
……
黎长乐从冷七那里得了一封信,顾景宴捎来的。
她接过信封时,问了一句:“顾景宴就那么肯定,父亲会找来这里?”
冷七:“若是老爷不找来,这信,飞鸽也能给大少夫人送来。”
黎长乐笑眯眯地到内院拆信去了。
她和顾景宴这鸿雁传书,清奇且实惠,啥都省了,就是挺费鸽子的。
平时来信都问问她和孩子的情况,庄子的情况,最后结尾处才来一句“吾念卿”什么的。
冷面美男也会说情话了,虽然别别扭扭,但也值得表扬。
而她回信都是记流水账一般,孩子的事,庄子的事,村里的事,只要想得到的,她都能写写。
但这回的信里,特意提了几句顾重光的身体状况,说若留得住,就把人留在黎县,好生养着就是。
这几句话她盯着看了几遍,才放下信。
京都那些富贵人家,不都讲究每月请个平安脉么?
她决定,找个借口约了李老大夫来给顾重光把把脉,做个体检。
再看看要怎么个“养”法。
傍晚时分,门外的烧烤架已经忙起来了,各种食材轮番摆上烧烤架。
土窑里也已经埋了货。
庄子里上了扫盲班的孩子不少,有二十几个,还有扫盲班的大人没算进去的。
夫子一家和李老大夫一家也来了。
黎长乐遗憾,独独王家一家在小周庄里,参与不了这番热闹。
好在,王家老三带着两个侄儿在这边,做活的做活,上课的上课,昨天就让他们带了两条十几斤重的鱼回去,今天端午加菜,一条是给胡春山带去的。
烧烤宴来了不少人,孩子们嘻嘻哈哈围在烧烤架旁边看黎长乐示范烧烤流程,大点的孩子学着自己动手烤。
黎世熹和鱼儿一直在书房陪着顾重光,直到掌灯时分,顾重光才一手牵着一个,出来前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