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城门外头不远的道上。
道两边随处是稀稀拉拉半人高的,发了黄的野草,来把镰刀割了回去,直接可以进灶蹚。
地皮去年冬天以前大概被人扒拉过,如今雪化了,土层反而依稀显露了出来,杂草覆盖的厚度比较小。
这一大片的荒芜,若是能种出粮食,城里那些无家可归的乞儿们就能好好活下去。
人要有活下去的动力,心志才会坚强起来。
对于现阶段的大多数灾民来说,能吃饱穿暖,有片瓦遮身,就是他们的人生目标。
天边似有乌云翻腾,黎长乐抬起手,指着眼前的萋萋荒草,对狗儿道:“你自己挑块地,种粮食。”
又指着临着城门外头的那个方向,“我会让人在那一片盖些房屋,到时你和你妹妹可以住到那里去。这三年,你就用你地里每次收上来的一成粮食当做买房屋的银钱,上交予我,可行?”
狗儿楞楞地,“夫人,您是说,这片荒地,能种粮食吗?您还给我和妹妹住的地儿?”
这副神情,令得黎长乐心里的不落忍,成倍放大。
实在是这副穷困潦倒的模样,总是会令她联想到黎世熹那个孩子。
“是,虽是荒地,垦一垦还是能种的……但你想好了,虽然朝廷给你们免了三年赋税,可是房子我不白给你住的哦。”
“至于地,荒着也是荒着,上边本来也是鼓励百姓们勤劳垦荒的。。”
只是苦于耕种条件恶劣罢了。
“我不过是给你们提供些便利。活儿,还得你们自己卖力干。”
庄稼俩月一熟,很大的便利,很实惠的便宜了。
狗儿迷茫的双眼掠过一片萧条惨淡的荒草地,“可是,我什么也没有,怎么种?”
田地表面都晒硬了,晒裂了。
北地好些地方去年都多少见过雨水了,虽然也是稀稀拉拉的。
可北宁城一直不见降下一滴雨水,这样的境况,怎么种粮食?
何况,狗儿沮丧地低头。
他连一把农具都没有。
用手刨地吗?
刨得动?
黎长乐笑了笑,指着远处正疾步走来的几人,“你没有,可他们有啊。”
那群小乞丐,就算是白给他们一块地,让他们去开荒,也得有工具和种子给到才是。
她和这些人萍水相逢,不比黎县那头使唤惯了的几家人一样,可以付出适当的信任。
顾景宴一直也不赞同她在外头随意利用隔空取物这个技能。
生怕她太过惹眼,反而招来觊觎的目光,对人身安全不友好,尽管身边都是高手。
看这次,不就被钻了空子?
这世间没有什么绝对的好人和高手。
世道不太平,出门在外总要多几个心眼。
所以,抱了多时的“大腿”,要适时拿出来用用啦。
不然,白瞎了她上交给欧阳父子俩那么多的好东西。
她笑眯眯地看着顾景宴走近,朝他后边几人善意地颔首,才扯了他手臂贴着,小声道:“这么快就赶过来了,你忙完了吗?”
顾景宴扫了一眼她长至腰身的帷帽帘,“你让林海过来说了那样一番话,谁还坐得住?”
又错身指了指一同过来的人,“给你把营田使带来了,关浒关大人。”
身后的关浒着一身灰扑扑的衣袍,是个胡子拉碴的黑面大汉,和几个手下朝黎长乐行礼,“不知司农官大人到此,未曾远迎,实是不该,还望忘莫要见怪。”
咦?
黎长乐偷眼瞧边上事不关己一般的顾景宴。
他们俩这是想到一处去啦?
“好说好说……关大人不必见外,皇恩浩荡,你我都是为朝廷办事,为圣上解忧之人……”
打官腔她是真不会。
她这个司农官的官衔怎么来的,她心里有数,如今还在适应中。
听听,有人喊她大人诶,这可真新鲜。
她废话不多说,直切主题,“关大人,时间紧迫,咱们说点正事吧。”
关浒和一旁的营田副使对视一眼,又不着痕迹瞧了瞧另一边背手而立,面容稍显冷峻的顾景宴,忙作洗耳恭听状,“大人请说!”
林海的传话,他们也是听到了。
近日,朝廷昭告天下,把个妇人封作了四品大司农官,他们都知晓。
底下的人,想法和朝上大多数官员的说法差不离。
一介后宅妇人,竟然要和他们一群大男人共事,同朝为官。
圣上对顾氏一门的荣宠,未免也太过了。
羡慕有之,眼红有之,愤然不耻亦有之。
但他们如今也只敢在私底下说说。
圣上对朝臣各种日常敲敲打打的,下头各人也渐渐偃旗息鼓。
抗议无效,没啥搞头。
等谕告一出,上头罗列了这位妇人的众多事迹,许多人才恍然大悟。
这里头还有太子二三事呢。
连颇得圣上信任的谏议大夫,这回递上去的弹劾折子,也不好使了。
关浒也没想到,这消息才传到北地没几天,他这么快就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女大司农。
他一日日地,忙得很,向来就不关心什么京中传闻或那些内宅龌龊之事。
他只知道这位大司农是替圣上太子办事的,还替发现新品粮食的太子种出了亩产七八千斤的粮食。
一亩地的产量啊,上万斤……
他也算是常年和田地打交道的人了,乍然一听这,差点以为自己没睡醒,魔怔了。
这是什么个神仙粮食……
直到他在丽阳县那里看到红薯这种作物,尝过红薯的香甜,才感叹上天有好生之德,有了高产作物,百姓才能绝处逢生。
如今,大司农亲临他们北宁城,顾景宴没避着他们,还把他们带到此处,肯定是有什么缘由。
方才,顾景宴的随从可是说了,今明两天有雨水。
雨水……
黎长乐的“正事”还没开始说,关浒虎目熠熠,里头的期望,显而易见。
北地苦粮食久已。
这位大司农,既然深谙农事之道,莫非……
——
黎长乐“嗯哼”一声,“关大人,您是掌管北地军屯民屯之事的,你看看,能否做个主,让北宁城这些难民们都来这里划一块地,开荒播种?”
她手指着眼前这一片无主荒地,叹着气对关浒道:“难民们实在可怜,给他们分一块地折腾,种点粮食,今冬好过活啊,不然,日子没点盼头……”
关浒张了张嘴,“ …… ”
开什么玩笑,现下那些难民们,还有力气开荒种地吗?
别说是城外这些无主荒地,就是临近几条河边的田地,如今河水干涸,庄稼无望,都耽搁在那儿了。
她竟然说要在这块荒地上种粮?
关浒苦笑着作揖,“好叫大人知道,北宁城的地,今年都还没翻动,别说难民们今冬的口粮,城里的百姓也捉襟见肘啊。”
黎长乐默了默。
这人还朝她卖起惨来了。
虽说确实也是实情。
说话的功夫,天边的云层厚重了起来,层层叠叠往头顶这边翻涌。
黎长乐感受到了拂面而来的些许凉风。
她指着头顶,嘴角微掀,“关大人,马上就要下雨了。”
顾景宴盯着黎长乐,看了几瞬,才挪开视线。
他这小妻子,竟是连钦天监的活儿都能干得……
身后的关浒几人已经愕然抬头。
真的要下雨了?
黎长乐趁火打劫……
啊呸,见机行事。
“关大人,明日可还有一场雨,如今还是快快把锄地播种的活儿安排下去吧。”
“对了,能不能腾出些农具给这边儿的孩子?”黎长乐打着哈哈,“他们能自给自足的话,城守大人也不用为着他们的生计犯愁了不是?”
关浒有点意动,城守大人今早才被顾景宴训斥了一通,正头大呢:“ …… ”
黎长乐再接再厉,“这边的粮种,不用大人安排。”
“此后三年,他们但凡丰收,收上来的用以抵房屋的一成粮食,捐给北地军营,充做军粮。”
关浒虎目青光亮起,“此话当真?”
百姓免三年赋税,军营也不富裕。
也幸好战事消停了,不然士兵们还得继续束着裤腰带上战场拼杀。
黎长乐见对方动摇了,自然是乘胜追击,也是有意放水,“自是真的,粮种有多,大人带些人过来,找林海拉粮种。”
顿了顿,“此乃……圣上给边防将士们开的小灶,新粮种品质优良,亩产高,短期成熟,可缓解北地粮食紧缺的困境。”
“也望大人也给些方便,城外这片地就便宜了我吧,左右我也不是为着自个儿……”
关浒已经虎目含泪,几人向平安京都的方向,跪地磕头,“属下替北地军民叩谢圣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黎长乐扯了扯脸皮。
她这是在替天家狂刷好感度呢。
皇帝空手套白狼!!
他拉过默默在一边装鹌鹑的狗儿,小声交代,“要下雨了,赶紧回城里避避雨,顺便告诉昨晚那孩子们,还有你隔壁的那些,让他们雨停了以后到这边来,把我给你说过的话,都说给他们听。”
“愿意干的,就找……找这位叔叔说。”黎长乐指着边上的林海,“他会给你们安排,种子我给你们出,农具我替你们借,房子我也帮你们先盖上。如果这还活不下去,就说不过去了啊。”
狗儿眼眶湿润,蓦地朝黎长乐磕了几个头,爬起来就撒丫子朝城门的方向跑去。
头顶的云层渐渐聚集,空气里有着带了水汽的土腥味。
不多会儿,关浒带着营田副使几人也匆匆离开了。
雨水来了。
老天爷想起来要给饭吃了。
他们得争分夺秒,安排人下地干活去了。
条件再恶劣,那也不能真的摆烂,等着吃西北风。
北宁城的西北风,混着沙土,就他娘地不好吃。
顾景宴撑着伞,和黎长返回城中。
雨已经大点大点降落,打在油纸伞上。
城里的街道上,百姓欢呼雀跃,喜上眉梢。
终于天降甘霖了。
有些百姓不顾正下着雨,扛起锄头就和家人一起往地里头赶。
黎长乐抱着顾景宴的臂弯,“真好呀,今天锄地,播种,明天再下一场雨,然后就等着丰收啦!”
顾景宴紧了紧臂弯里的手,轻笑:“嗯,黎大司农的功劳。”
黎长乐眯着眼跟着嘿嘿笑,“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收获的不单是劳作的农人,还有她那可观的贡献点呀!!
两人撑着一把大伞往回走。
林海已经先进了城,往城守府附近找房子去了。
粮种总不能是凭空冒出来的,总得有个大院子仓库什么的。
至少得做做样子么。
顾景宴带她去找城里口碑好的大夫那里把了把脉,确定身体状况良好,又带她去万家酒楼吃些茶水点心,稍作休息。
林海办事迅速,房子找好了就到酒楼来回话。
由林海领着,顾景宴和黎长乐在雨中穿过了几条街,期间路过了城守府,租来的院子就在城守府附近。
是一处三进院落,面积挺大,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像是里头还住着人家。
黎长乐夸林海,“办事效率高,不怪你家大人喜欢把你带身边。”
林海抓抓脸,“大人说,属下也就这点好了。”
黎长乐就转头看顾景宴。
要求多高啊。
豆大的雨,在城外时就开始往下落,现下雨势是越发大了起来。
三人进了院子,收了伞,鞋子打湿了,裙角也没避免。
不过北宁城的天气本就闷热,这点湿意倒不算什么。
有护卫给两人递上干帕子,落座的桌边摆了茶水,黎长乐擦拭着被雨水溅湿的发鬓,笑称,这些护卫真是十项全能。
房子才刚租到手,热水这都已经烧开了。
林海适时解释,“这是找城中牙行租赁的院子,说是主人家前几日才搬走的。”
所以院子还齐整着。
顾景宴牵着人,往院子里头走:“忙完这两日,就让林海护送你回黎县,北地很多事务还没处理好,我也不能常陪你左右。”
黎县那里有她喜欢做的事,有她熟悉的人,待着比较自在。
迟些日子过来,他大抵也没现在这般忙碌了。
“好,听你的。我的生态农庄还没开张呢,等开张了,庄子里的经营上了轨道,我就带着一家老小过来投奔总督大人你。”
顾景宴捏了捏她温热的手心,“父亲若是喜欢待在那里,就让他多待些日子,无妨的。”
黎长乐:“那我到时问问父亲,看他老人家自己的意愿,嗯,回去还要偷偷种些人参备用……”
顾景宴:“……辛苦长乐了。”
“嗨,你父亲不就是我父亲嘛,说这话就见外了不是?”
专程把人引到黎县去,还写了信让她帮忙调理老人家的身体,很明显,顾重光是顾景宴很是在意的亲人。
那她不得帮着点啊,最好把人调养好了,能长命百岁。
顾景宴只觉像有一股暖流,流经四肢百骸,令他通体舒坦,心情都分外愉悦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