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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藏身份、回到天成军营七日后,肖南回终于用上了炭火。

严格来说,应该是蹭上。

皇帝十分畏冷,马车上的炭火烧的很足。

虽然有了炭火,她却失了睡眠。

皇帝话很少,她亦无事做,只能阖眼假寐,但还是忍不住从听到的细微声响判断那人在做什么。

最后她耳边听着炭火哔啵作响的声音,想起在白耀关的时候,他外衣被她撕碎、只着了单薄里衣与她挨冻的夜晚。

嗯,丁未翔恼她是应该的。

可惜她那会不明所以,总以为是姓丁的脑子进水了。

这样一想她又隐隐有些担忧,皇帝表面上没有罚她,该不会心下已经恨极了她、下定决心要牵连侯府了罢?

肖南回眼皮直跳,右眼撑开一条缝开始偷瞄那人。

他姿势与一个时辰前几乎没有变化,还在批奏简,真真是木头人一般。

左右看也看不出什么,问又问不出口,她只得垂下眼帘,余光瞥见地上摊开一半的布阵图,有些好奇地多瞄了几眼。

那是三目关到宿岩一带的布阵图。

此前关于天成此次部署战局的情况,她都是从伯劳那里得知一二,字里行间甚是模糊,如今这样一看倒是明朗许多。

她在三目关遇黑羽营奇袭时,就曾困惑于皇帝此举。孙家背后一定有白氏撑腰,不可能轻易向天成低头,即便棵“村头草”被除去,白氏也定不会坐视不管,两军难免会在关口进入对战。

然而她在碧疆三月有余,却未听闻三目关传来战讯,如今才知:皇帝根本没有在关口留下守军。

三目关虽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但就眼下局势来看却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三目关非城池无遮挡,深入腹地难以继力,派兵驻守看似是赢了这一步,实则是损耗极大的策略。皇帝反其道而行之,虽然肃清了三目关的孙家,却又后撤不留明哨,任谁来看都是有诈的部署。白氏看似得了块送上门的地盘,实则既无法像以前一样借道三目关,又要时刻提防天成再次从此处突入,心力交瘁之处甚多,反倒落了下乘。

这等阴柔的行事作风,倒是与他本人相出无二。

此局本是连环套,下一步便是垡莽岭的突袭,若能偷得白氏后方空虚之地,此次讨伐碧疆的战局便算是立住了一半。奈何在这关键一步出了差错,白氏扳回一局。如今两方都陷入僵持,不知那最后一根稻草何时打破平衡,届时全面对战的序幕便会拉开。

肖南回想的出神,没觉得自己脖子越抻越长,不知不觉间已经快要凑到那张图上面。

就在此时,马车突然停了。

丁未翔的声音随即传来。

“主子,到了。”

皇帝抬眼,肖南回吓了一跳猛地后撤,后背“砰”地一声贴回车厢墙壁,余音经久未散。

皇帝慢条斯理地披上大氅起身,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越过她僵硬的身体向车厢外走去。

她要怎么办?跟上去吗?

下一秒,某人就像是有读心术一般知道她心下所想,先一步开口道。

“不必跟来,孤为你找了个熟人帮忙安置。”

熟人?

“不知是臣的哪位熟人......”

“你们之前见过几次,听说还切磋过武艺,他也算是对你赞赏有加。”皇帝话还未落,一道男声越过那轻不可闻的脚步声在马车前响起。

“臣鹿松平见过陛下。”

肖南回震惊地向外望去,便见鹿松平那双细长阴柔的眼正意味不明地看着自己。

她觉得自己的舌头瞬间有些打结:“臣、臣同鹿州牧两面之缘,实在谈不上熟不熟的......”

然而皇帝已然走远,丁未翔那厮跟在后面,侧脸给了她一个表情。

她解读了一番,觉得那种表情叫做“自求多福”。

鹿松平烟一样地飘上马车,手脚轻得可怕,肖南回觉得他杀人抛尸时也不会有一点动静的。

她像一只刺猬一样警惕起来,浑身肌肉紧绷、手臂一转,平弦便像一道银光横在了她和鹿松平之间。

鹿松平低头瞧着那明晃晃的枪头,脸上神情有些古怪。

“肖大人,在下对你的兵器并不感兴趣,你可以暂且收起来了。”

肖南回冷哼一声:“陛下已经走远,鹿大人又何必继续在我这里装模作样?我瞧你在彤城的那段时日,可不是如今这般客气。”

鹿松平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在下职责所在,除了必要的守卫工作,自问不曾有过半点僭越。”

这是酸她自作自受呢。

听这阴阳怪气的语气,倒是和皇帝身边的那位有个七八分的相似。

“我让伯劳一直盯着你,你自然不敢有所妄动。”

“伯劳?”鹿松平停顿片刻,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原来那位姑娘名唤伯劳。她在我府上停留了两月有余,一人便将今年收成的葡萄吃了大半,想来这账是要记在肖大人簿上的。”

什么?!

肖南回牙关咬紧、七窍生烟:“你胡说什么!把话给我说清楚!”

“在下说的是官话,肖大人怎的听不懂了呢?”鹿松平利落挽起六条辔绳,熟练地驾起马车来,“莫说是葡萄,便连军报她也从我这偷看了去不少,肖大人虽远在碧疆,心却同我是一条的呢。”

谁同你一条心!

还来不及细品其中意味,车子便动起来,肖南回脸色微变。

“你要带我去哪?”

鹿松平不语,辔绳狠狠一抖,马车加速向前冲去。

“放我下去!我要去找莫春花!”

鹿松平一身绿衣、长颈细腰,坐在那里却稳如一座青山:“省省吧,陛下将你扔给我了,你便得听我使唤。”

除了肖准和皇帝老儿,这天底下还没第二个人能使唤她!

不让她下车?她自己下去还不成么!

她握紧平弦,想要向车窗挥去。

某人头也没回、后脑勺长了眼一般冷声道:“这是陛下的马车,你若有胆子就尽管毁个彻底。”

肖南回一个踉跄跌回一旁的软垫上,心有不甘地瞪了那背影一眼,将手里的枪杆横在胸前。

“车厢如此拥挤,你若不嫌费力,便一直举着吧。”

马车颠簸起来,飞快驶离黑羽营的队伍,向着戈壁上漆黑的山坡上而去。

******************

黑羽营拔营的脚步一路向东南方向后撤,直至二十里开外才停下。

这道军令是皇帝亲下,军中无人敢问,却有将领心存疑虑和不满。每个人心中都在嘀咕,不知皇帝这一步究竟走的是何种道法。

当晚,十万大军于天沐河河道以东几十里的一处高地扎营,皇帝在主帐召了众将领议事,商讨当如何与北路的光要营、中路的肃北营相配合,对碧疆发起总攻。

议事从戌时刚过开始,一直到了丑时三刻,皇帝依旧没有对任何一项提议表示认同。

众将从起先的唇枪舌战、激烈辩论,到辩无可辩、口干舌燥,皇帝从始至终都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似乎对所有人的策略都不甚满意。

最后,大帐中陷入了长久的静默。

也不知是否是皇帝怪癖,那元明殿上的青铜刻漏如今居然被搬到了主帐里,滴答作响的水滴声听得人心烦意乱,那点滴流逝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令人倍感煎熬。

这摆明了议事是假,旁的什么事才是真。

伴君如伴虎,眼前这个却是伴君如临渊。谁能猜得到深渊之中,究竟藏了什么东西呢?

欸,在天成为臣,实在是太难了。

终于,有人绷不住了。

颜广上前一步,决心戳破皇帝设下的这道窗户纸。

“陛下此番叫我等前来,是否另有要事相商?末将是个粗人,不懂弯弯绕绕,不若直接告诉我等,免得大家在这里虚耗时间。”

皇帝依旧石像般坐在那张禅椅上,身上的黑色大氅衬得他眉宇间比平日多了些冷漠,那双眼却透出些兴味来。

“将军直爽,孤亦不想多做隐瞒。半月前左将军领光要营精锐自垡莽岭奇袭碧疆失败,险些命丧白氏之手。他托人告知于孤,言及是因行军密令遭泄露,才令白氏有所准备。孤百思不得其解,故请各位前来一叙,不知众将可有话要说?”

此言一出,帐中掀起千层浪。

这是摆明了说:军中有细啊。

不少人都想起那日被埋在河道旁的俘虏,原来这背后竟藏着这么大的事。

皇帝将众人困在这大帐里,外面想必已安排了心腹守着,可是要瓮中捉鳖、关门放狗了?

纪州牧主簿黄圩犹豫开口道:“敢问陛下此信报是否可信?此事关系重大,需谨慎核实是否属实......”

“黄大人何必急着质疑?”这回开口的是肃北营先遣部的典武将军孙灼,他最烦文人条条框框的多事,又寻思着赶紧表明立场,急急开口道,“我看陛下既然开口,想必这信报可信的很,不如速速开始清查,我可带手下先从自家营帐查起。”

这才刚刚对了一回合,帐子中便有了些不和谐的意味。

上军佐史朱庭茂瞥了两眼座上的皇帝,决定在其中和个稀泥:“孙将军说得有理,黄主簿亦不必心焦。陛下召我等前来,想必是有所信任,才未顾忌打草惊蛇之嫌。臣等必将齐心协力、为陛下攘除奸凶。只是......”

朱庭茂面上一片犹疑之色,孙灼瞧不下去,冷声将道:“朱大人在陛下面前还能说半句、藏半句的吗?”

朱庭茂好脾气地苦笑一声,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才一揖到底道:“臣只是觉得,左将军失了音讯半月有余,偏偏在这两军交战的关键时刻传来这等消息,又不见其人......”

到底是战场上尔虞我诈过的老将,朱庭茂话还没说完,颜广便已明白对方话中深意。

“我瞧朱大人言下之意倒是有理。且不说垡莽岭一战本就并非十战十胜之役,光要营皇亲贵胄甚多,只怕手脚不利落脸皮却金贵得紧,若是左将军自己带兵不利,羞愤于此故作细作之说,也未尝不可知。何况那碧疆如何凶险,便是侥幸捡的一条性命,却又为何不肯亲自现身,反而如此这般装神弄鬼、霍乱军心?”

颜广原是西部守军雁翅营出身,雁翅营乃是分布最广的布兵营,驻守之地大都十分艰苦,营中多是出身底层、真刀实枪一步步爬上来的老将,同与皇家沾亲带故的光要营,向来是有些不对付的。

这话若是平日里在自家营场中说笑倒也罢了,偏偏今日大帐内还另有光要营的人。

卫将军夙远修皇室出身、金印紫绶,听了这话当即就翻了脸。

“光要营居垡莽岭之险时,未见各位有谁前来相助,此刻出了差错便要反咬一口。敢问颜将军说出口的话可有证据?若是没有,便同那市井上泼污水、乱诛心的无赖有何区别?”

颜广被当场驳斥,眼底已有怒色:“你这话是何意?我堂堂一介镇西将军,岂会同那市井泼皮相论?!”

眼见这是要当场打起来,朱庭茂连忙开口道:“黄主簿跟随康王多年、侍奉过不少州牧,当是最了解这藩王侯爵的心思,不如来说句公道话。”

黄圩在这风口浪尖上被点了名,面上有汗珠滑落,却知道宁可得罪完这帐子里的人,也不可欺瞒座上那人。思来索去,如实说道。

“左将军乃烜远王府出身,臣以为,陛下如今亲征,独留烜远王坐镇阙中,这孤狼守空山,确实容易滋生为虎称王之想。”

大帐内的气氛因这最后一句,几乎到了燃烧的临界点。

只是这焦灼的空气,似乎压根就没烧到皇帝眼前,他同他屁股底下的那把禅椅,依旧保持着同帐外一样的冰冷温度。

“孤突然有些乏了。”

皇帝微微支起额头、合上了眼,声音也低了下来。

“诸位接连数月为战事奔波,此番又深夜议事,想必也是困乏。现下便稍歇上一柱香的时间。一炷香后,孤自有定论。”

大帐里几乎能听到集体松口气的声音。

谁也没想到皇帝这次议事居然如此凶险,方才又拖了这么久,所有人连口水都没得喝、一个个站的腿软,武将尚可以忍受,但也免不了人有三急。

一片此起彼伏的告退声过后,大帐内只剩下几人未离去。

皇帝悠悠睁开眼,瞧了瞧那张几乎看不出任何破绽的面孔,似笑非笑地又阖上了眼。

******************

黑羽营扎营处以西的土丘上,肖南回重重打了一个喷嚏。

她已经和鹿松平在这土坡上待了两个多时辰。

屁股下面是冷硬的砂石地,怎么都捂不热,她坐立难安地忍了许久,如今实在有些受不了了。

“我说,你到底在等什么?”

鹿松平没说话,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向不远处的军营看去。

这处高地正好可以俯瞰整个营地,其实不用鹿松平提醒,她也早就发现今晚的军营有些不寻常。

虽说备战时期夜间严控火光、以防敌军突袭,但像今夜这般黑得彻底,也是从未有过。

一片死寂的营地快要和戈壁融为一体,沉默而肃杀。

连着刮了几天的北风似乎停了,荒凉之地又无鸟兽虫鸣,空气中静的可怕。

就在这无边的寂静中,有什么细微声响从远处传来,微弱的分不清是不是人的错觉。

鹿松平却立刻站起身来,将一直放在手边的黑色长弓拿起。

那张弓细而劲瘦,同他那把银蛇一样的剑有些相似。

他又利落地拨开箭筒,清点里面黑色的箭羽,头也没抬地低声问道。

“肖大人箭法如何?”

她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一眼身边的人:“我箭法如何,干你底事?”

鹿松平没有理会她语气中的抵触,兀自从随身带着的长布包中取出另一把弓递给她。

肖南回犹豫了片刻,还是接了过来。

弓臂寒凉,沉沉如坠,锋利笔直的弓弦,拨之便有振空之音。

这是黑羽营的王弓。

她抬头望去,见那鹿松平的脸上全然换了一副表情。她才知道,原来那样阴柔的眉眼,也能有如此带着杀气的时候。

很多人都是有两副面孔的。

她熟悉这种感觉,每次上战场前,她也会变成另一个陌生的她。

下意识地,她开口问道。

“你要我做什么?”

鹿松平望向黑暗中模糊不清的天际线。

那片紫色的天空依旧如凝固一般,静止不动。

然而那安静中,分明有什么在酝酿、涌动,像是快要破蛹而出的飞虫。

月黑风高,阳气衰败,正是百鬼夜行之时。

“肖大人,盯紧了。不要放过你看到的任何移动的东西。”

移动的东西?什么东西?

肖南回的目光落在那片漆黑如墨的夜空中,口中莫名有些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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