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今晚来接我，诸院长说我明天才出院。”
苍蓝把安全带扣上，发动车子，惜字如金说出第二句，“扣上安全带。”
夏燃咬着下唇内壁，摸索着扣上安全带，这人倒底在干什么啦？连接人出院都接得这么酷，全程绷着脸，好像欠了他五百万似的，又没逼着他来接，真是。
夏燃看着窗外一幢幢高楼大厦一闪而过，仿若隔世。其实他自己并没有死里逃生的真实感，也没有别人口中说的奇迹生还的虚幻感，导弹射过来的时候他只来得及感到巨大的震动和强烈的撕裂感，然后立即沉入黑暗。再醒来就是医院，就是黑袍。最多像是做了一场梦，仅此而已。
但是，那些笑着说战后喝酒的兄弟，尤其是为他挡弹的耿勇，令他痛彻心扉。才一天啊，笑着一起走，回来就只剩他和几个重伤入院的兄弟了。
隔若隔世，就是这种感觉吧。
他瞄了苍蓝一眼，他目不转睛盯着前方，车开得稳健又快速。他听林涌说过，他被运回来时这人都没来看过一眼，就算生气，是不是也太冷漠无情了些？而现在又来接他是什么意思？
夏燃随手打开电台，觉得两人在密闭的车厢沉默无语有点不自在和难受。
“下面我们来听一封信，”电台好听的女声停顿了一下，“啊，这信挺短的却是一封悲伤的信，说的是恋人去世后的想念，我们一起来听听吧。
这是你走后的第三天，早晨走进洗手间看到漱口杯里有你的牙刷、旁边搁着你喜爱的还剩三分之一的青柠味剃须水、架子上有你的毛巾……”
“关掉。”
苍蓝这一吼，吼得夏燃一哆嗦，立马手脚利索拧灭了它。车厢里又陷入一片沉寂。
夏燃舔了舔唇，隐约摸索到一点苍蓝对他冰冷的原因，“那个，我，我真没看到那个向我飞来的导弹……”他没勇气再说下去了，心虚得很。
“呵。”苍蓝冷笑了一声，没再说话。夏燃垂下头。没赴战场之前他确实设想过很多情形，但是他没有想过会生还的情况。他没想过苍蓝看到他被炸死后的情况，他不敢想，连动一动这个念头，他都觉得难以承受。但是，他却在现实里做了。这么换位思考一番后，他理解了苍蓝对他的冰冷态度。
可是，苍蓝难道放他走时就没想过他可能会牺牲么？夏燃回想苍蓝送别他时，一次次嘱咐，“我等你回来。”“一定要活着回来。”他又窥了他一眼，他打着方向盘将车拐进柚子巷。这人从开会起就不同意让他出征，一直是自己在逼他就范。
苍蓝刚把旅行袋放到沙发一角，夏燃赤脚奔过去紧紧抱住他，“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苍蓝冷眼俯视他。
在操场上，顶天立地、光明磊落的汉子。
在黑夜里，带队偷袭的敢死队队长。
在高空中，玩命对冲的狂妄赌徒。
国家有难，二话不说挺身而出的军人。
战友战死，沉默不语却痛彻心扉、有血有肉的人类。
哪一面的他，都不是现在把头埋进他怀里哭得瑟瑟发抖的小东西。苍蓝在心里重重叹一口气，他已经不知道该拿小东西怎么办才好了。心随着他翻来覆去死了好几遍了。
“放手。”
夏燃拼命摇头，“不放。”
“不放我怎么给你做饭啊？”
夏燃呆愣愣抬起头，脸上湿了一大片，如果说经历这场战争他发生了改变，那首当其冲是他变得脆弱了。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哭了。
苍蓝强忍着替他擦泪的冲动扯开他。打开空调，调高温度，进了厨房。
夏燃呆呆坐回床上，连自己的房子都感觉不是以前的房子了，究竟有什么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
苍蓝做好饭菜连叫了几声，都没听到回声，走回来才看到夏燃坐在床边垂着头，泪水悄无声息滴入他的白色羽绒服里，已经湿了好大一块。
这家伙是从东海取了半个大洋回来？怎么一回来就哭个不停。
苍蓝蹲在他脚边，边给他擦泪边轻声问，“怎么还哭？”
夏燃泪眼模糊看着他，看着他，突然纵身一跃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原来这家伙也会哭出声的。
神说，我担心你寂寞，如是我取了你肋下第二根骨头为你做了爱侣。
现在，苍蓝真的信了。只是他感觉不止肋下第二根骨头痛得要命，就连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因为小家伙痛得死去活来。
苍蓝被他扑在地上，任他哭了十多分钟，最后无奈道：“好了，不哭了，饭菜都凉了，吃饭吧。”
夏燃哭得一扯一扯的从他身上爬起来，“我去洗脸。”说完走进了洗手间。
苍蓝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夏燃一直是克制的，他的感情也一直是深藏的。能让他像孩子一样痛哭一场，肯定是因为想到那牺牲的90多个敢死队员，他心里充满了自责与愧疚。诶，看到他这副模样，哪还狠得下心跟他置气。
苍蓝盛了一碗排骨汤放到他面前，看他眼睛和鼻尖红红的，看到就心疼死了。
夏燃捧起苍蓝刚从厨房加热的热汤，看着上面飘着的绿油油葱花，“谢谢。”
“快吃。”
一餐下来夏燃吃得很少，逼他多吃点，他说没胃口，想睡了。
苍蓝没再说什么，给他擦身之后把他送进被窝，尽量不碰到他的伤手。然后他把家里整理了垃圾放门外，便洗漱关灯上床。
他一进被窝，就有一只手伸过来扯住了他睡衣的一角。他在黑暗中听到有细微的抽泣声。
苍蓝叹了一口气，伸手小心将他拥进怀里。
“别哭。你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了，战争有伤亡是正常的。”
夏燃没说话，但抽泣声一直似有若无的存在着。
“为什么，我还活着，而他们却死了……为什么……呜呜呜”
“我宁愿，我宁愿死的是我……是——”
苍蓝摸到那张口无遮拦的嘴，狠狠咬下去，直到闻到一丝血腥味才松开，他舔了舔唇上的血，说：“你知道你能活着回来，对我是多么重要吗？”
黑暗里一片寂静。过了许久，响起一个声音：
“如果你死了，我真的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