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响，他才出声问：“疼吗？”
陆晗微微侧头，直直撞上他的视线……
他的眼睛很漆黑，深邃，一圈阴影压在眼底，遮住了眼里的郁霾，泛着浮浮沉沉的微光。
那里面，是她。
陆晗心尖募地一颤，从未有过的酸麻滋味袭上心头。
让她清晰感觉到冰凉凉的心在一点一点热起来。
疼吗？
这么多年，她早忘了疼是什么感觉了。
刚开始的时候，她只要出门，马路上有车会撞她，有花瓶会从头顶落下来砸她，甚至她什么都不做，只是在人行道上走着也能碰到有人抢劫她。
是意外吗？
意外多了，就不意外了。
疼得多了，也就不疼了。
他指间传来的温度太过温暖，像极了她想追逐的那束微光，陆晗忽然不怎么敢看他。
她微微偏过头，垂下眼眸，紧接着，唇瓣无声的轻轻动了一下。
疼的……
裴琛，她也是人，是会疼的……
虽然她没看他，可那一瞬间，裴琛却懂了她的意思。
指尖轻颤了一下，整个人隐在晦涩光线之中。
之前的她，若是他问，她定会毫不犹豫的说一句不疼。
可这次，她沉默了。
裴琛没有说话，陆晗垂着眼也没有说话。
窗外微风吹过，带起树枝沙沙声，仿佛还有小猫的叫声，淡淡的。
下一秒，陆晗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在朝她逼近，一抹温热贴在了她腰间，带着灼人的热度。
陆晗长睫颤了颤，手不自觉的撑在了桌边，指节凸起，隐隐泛着白。
她看着他手指勾过边上的医药箱，站起身从里面拿出了跌打药酒，倒在手心，搓热。
然而他却没有第一时间落在她腰间，反而微微弯腰，低头，唇瓣轻擦过她耳际，哑着嗓子低声道：“晗晗，疼的话，就咬我。”
话落，他将手心里搓热的药酒猝不及防落在她腰间紫淤处。
突如其来的动作，令陆晗微不可见的蹙了蹙眉，脸色瞬间白了两分。
她紧紧撑着桌边，咬着嘴唇，一声未吭。
看着眼前的肩膀。
宽广，厚实。
带着无穷的安全感，仿佛能顶天立地，也能遮风挡雨。
她知道，他让她疼的话就咬他，这句话出自本心，不是虚情假意的哄着她玩。
可是，这么好的人，她怎么舍得咬。
药酒的味道在空气中挥发，裴琛带着些力道揉着，腰间伤处像火烧般热起来。
她鼻间充斥着他身上的气息，很是干净好闻，冲淡了空气中药酒的刺激味。
这股气息，给她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陆晗突然觉得很累，这么多年压在心里的秘密仿佛找到了突破口，一股脑的全涌了出来。
重得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倦怠弥漫四肢百骸……
最后，陆晗身体软下来，缓缓将头搁在了裴琛肩膀上。
以他为支撑点，全身的力道都压在他身上。
若他此时突然退开，陆晗闪避不及，便会直接从桌上摔下来。
可她却知道，他不会退开。
这是一种对他无条件的信任。
裴琛身体顿了一秒，紧抿唇角松了松，手上的动作却连频率都没变。
只是原本微弯的腰不动声色的挺直了两分，让她更轻易的靠着，不费任何力气。
卷起她衣服的那只手也松开，从另一边绕过来，环住了她的腰肢，尽量撑着她的身体。
让她尽可能的靠得舒服一点。
陆晗半阖着眼帘，察觉到他的动作，抿了抿唇，没什么反应。
语气很轻，听不出任何情绪，平铺直述的像是再说陌生人的事情：“裴琛，你知道陆家的事情吗？”
没等他回答，她自顾自的继续开口：“十年前陆家大小姐被绑架，当时的陆总夫妻在去送赎金的路上，出了车祸。”
“所有人都只记得陆总夫妻死在了那场因车祸而引发的爆炸里，可是，你知道吗？那次，死得不止两个人。”
裴琛手上的动作一怔，微微垂下眼睑，长睫在眼睑下映下一圈昏暗，嘴里轻轻的‘嗯’了一声。
他知道。
十年前陆家的案子被封得极紧，除了宁城人口口相传的那些传言，几乎查不到其他有用的信息。
绑架，车祸，爆炸，都没有人亲眼看见过。
他查陆晗资料的时候，也只是查到了一些细枝末节，不算多。
但陆晗说的这个人，他却知道。
陆家的司机，许文忠。
那场爆炸里的第三个受害人。
陆晗平静的眼里泛起了丝丝波澜，手指也不自觉的蜷了蜷，语气夹着不明的情绪：“当时车里还有一个人，是我家的司机……”
许文忠作为陆明海的专职司机，陆明海和林雅去送赎金，便是他开的车。
车祸发生之后，陆明海和林雅当场死亡。
而当时的案发现场却只有两具尸体。
许文忠是被后面来的警察，在路边发现送到医院后，死在了医院里。
他从年轻时候就给陆明海开车，跟了陆明海十来年。
死的时候，也不过才三十来岁。
许文忠是从乡下出来的，家里一个哥哥一个妹妹。
为人很老实忠厚，没有什么坏心思，很得陆明海信任。
可以说一大家子的主要来源就是靠着他给陆家开车的工资。
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这话说得果然不错。
许文忠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许奶奶大受打击，身体直接垮了，以至于直接精神失常。
而以往捧着他的哥哥妹妹却在这个时候闹着分家，甚至于卷走陆家赔偿许家所有的钱。
若不是许文忠结了婚成了家，按照法定继承顺序：未立遗嘱的第一顺位是配偶，子女，父母的话，他的哥哥妹妹估计直接连房子也卖了。
许家就剩了一个卧病在床的老人，以及许文忠刚怀孕两个月的妻子杜芸。
八个月后，杜芸生下孩子，受不了这种生活，将许家的房子卖了，拿了钱扔下孩子也跑了。
有了孙子，许奶奶精神好了一些，时而清醒，时而疯魔。
没有经济来源，也没有住的地方，她就带着孙子住在天桥底下。
捡垃圾，行乞，就这样将孙子养大。
一年两年，孩子也还算争气，大病没有，小病不少，却每次都挺了过来，除了营养不良，其他倒是没什么大问题的活着。
小孩子六岁的时候，许奶奶已经病的不认人，大哭大笑的，时常还会咬人，谁都认不出来。
大家都说她疯了。
从那以后，孩子被好心人送进了福利院。
她却仍住在天桥底下。
如果说那孩子一直在福利院，可能他也不会变成这样。
可第二年，孩子就被许文忠的哥哥从福利院给接了出来。
当年某个有钱人家孩子生病需要进行肾脏移植手术，可当时找不到合适的配型，无意间找到了许文忠哥哥的孩子。
许文忠的哥哥嗜赌如命，那边就抓住这一点，引着他哥哥输了不少钱。
还不起钱，就用孩子肾脏来赔。
许文忠哥哥自然不愿意，怎么说也是自己亲生的儿子。
就这样，在他老婆的提示下，许文忠他哥哥将在福利院里的亲弟弟的儿子给接了出来。
打算让他代替自己的孩子，去赔那颗肾脏。
陆晗查到消息，赶到医院的时候，那孩子躺在了手术台上，已经被开了第一刀。
……
女生搁在男人肩膀上的那张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清眸深处却是骇人的冷，像深不可见的黑洞，吞噬了所有黑暗。
“裴琛，我至今仍忘不了我在手术台上见到阳阳的第一面。”
快八岁的孩子，看起来却像只有四五岁一般大小。
全身上下瘦的跟个皮包骨似地，没有一点肉，浑身颤抖着躺在手术台上。
他没有失去意识，清楚的知道身旁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在他腰上划开一条大口。
就像一个实验的小白鼠，他们从没问过他是否愿意，强行的将他带走，想要取走他的肾脏。
从那以后，许安阳就变了。
不再说话，恐惧医院，害怕穿白大褂的医生，害怕和人交流。
只有在从手术台上将他救下来的陆晗面前，才会偶尔变得和正常人差不多。
陆晗每每看到那些正常玩耍玩乐的孩子时都在想。
若是她早一点找到他，许安阳会不会也和他们一样，会笑会闹？
是她对不住他。
是陆家对不起他。
他还没出生，爸爸抛弃了他。
他刚出生时，妈妈抛下了他。
甚至于六岁的时候，相依为命的奶奶也抛下了他。
他以为从福利院出来的时候，一切都会变好。
在大伯家那几天，听话懂事，帮着大伯母做家务，照顾弟弟，努力做个小大人。
可是他的亲大伯不仅也抛弃了他，更因为区区的二十万就将他卖给了别人。
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他甚至还在想，是不是他哪里做错了，所以大家都不要他。
从小到大，一直都在被抛弃。
陆晗将他带回家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连饭都吃不下去，她就一口一口喂他。
知道他怕医生怕医院，每次去医院的时候都陪着他，捂着他的眼睛不让他看。
许安阳身体慢慢养回来了，但他却懂事的让人心疼。
陆晗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她想让他去上学，他就去上学。
受了委屈受了伤，咬紧牙关一句不吭，生怕给陆晗惹麻烦，生怕陆晗也会不要他。
多好的一个孩子，变成今天这样。
造成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陆家，因为她。
感受到怀里人不平的情绪，裴琛眸色深了些，缓缓收紧手指，将人搂紧，心疼得就像被撕裂一般。
在陆晗对许安阳那么好的时候，他就猜到了许安阳或许是十年前陆家那个姓许的司机的孩子。
只是他却没想到，许安阳会有这样的经历。
他忽然懂了为什么在警局看到监控里张成打许安阳的时候，一向冷淡疏离的陆晗会直接控制不住自己。
甚至于差点当场杀了张成。
为什么她会对许安阳那么耐心。
不仅仅是因为愧疚，更是因为，许安阳何尝不是另一个她。
许安阳的亲大伯因为钱将自己的亲侄子卖给别人换肾。
而她的亲姑姑，也因为钱，甚至不惜策划杀了自己的亲哥哥。
在钱的面前，亲情显得如此淡漠。
男人的大手炙热又滚烫，一手力道适中的揉着她腰间的淤血。
一手隔着薄薄布料熨烫着她的肌肤，安抚似地轻轻拍了拍。
他忽然换了个姿势，顺势扣住她的身子，让她的头埋在自己胸前。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抚平她身上涌起的那股负面情绪。
最后，裴琛微微低头，深沉似海的瞳仁里是化不开的心疼，轻吻上她头顶发丝：“晗晗，这不是你的错。”
无论是陆明海夫妻的车祸，还是许安阳，都不是她的错。
她不该这么自责，不该把这些都揽在自己身上。
陆晗埋在他胸前，听着他的话，身形不禁微微轻颤，紧紧咬着嘴唇。
不，是她的错。
不是她，她爸妈不会死。
不是因为她，许叔叔不会抛下怀孕两个月的妻子。
许家不会这样，许安阳也不会这样。
裴琛手上的动作陡然停下，擦好药，将她的衣服放下来。
陆晗现在身上的情绪很不对。
她身上被一股无法宣泄的自责与愧疚，还有无法掩饰的暴戾阴鹜所笼罩。
两种情绪在她体内撕扯，就像栅栏里的猛兽，快要冲破桎梏。
这样下去，情绪失控，早晚会出事。
裴琛手指搭在她肩膀上，将她从怀里轻轻扯出来，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眼睛一瞬不眨的看着她。
一只手顺着肩膀滑下去，沿着陆晗指缝嵌入，十指紧紧扣着。
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她困在怀里。
“晗晗，什么也别想……”
“你只能想我！”
他的声音清晰的传进陆晗耳朵里，失焦涣散的瞳孔慢慢重新开始聚拢。
四目相接瞬间，陆晗清晰看到他眼里的她。
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脆弱无力模样出现在他眼里。
甚至于，她都没见过这样的自己。
她半垂着眼帘，手里牵着的那只手，分明，有力，像是支柱，撑住了快要倾塌的大厦。
周身戾气在渐渐褪去，倦怠感袭来……
陆晗长睫颤了颤，羽翼般的底端沾了些湿意，缓缓闭上眼，轻声唤了一声：“裴琛，我好累啊……”
身上背着那么多人的命，真的好累啊。
裴琛手掌滑到她背后，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心里疼痛难耐，下颌线紧绷着。
喉结上下滚了滚，嗓音嘶哑，柔声轻哄：“睡吧……”
“好好睡一觉……”
“我陪着你呢……”
睡一觉起来，什么都会好的。
他一直都知道，陆晗心里有恨。
之前他一直以为陆晗是恨陆明薇，是恨那个让她家破人亡的人。
可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
她最恨的，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