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一鸣在一旁听着,心里便颇不是滋味。想着这十年来,自己侍妾散尽,处处受秦氏钳制,到如今只有两个女儿,好不容易樊姨娘有孕,又被活生生的打了下来,竟然比不上眼前两个最低贱不过的奴仆。越想越是恼怒,越想越是不平,突然喝道,“够了!”
争执中的两人一噤,齐齐住口。
许一鸣冷笑,指着金顺子,向秦氏道,“这便是你的奴才,往日府中要做些什么,你均千般算计,如今却被一个****算计了去,还有何话可说?”
秦氏脸色铁青,却已无从辩驳,狠狠向金顺子一瞪,转向许乐乐道,“纵然是金顺子落下亏空,不知大小姐要如何处置?”
许乐乐淡道,“金顺子既是母亲的奴才,乐乐便向母亲要句话儿,这亏空要几时补上?”
秦氏脸上变色,冷笑道,“大小姐是要向我讨这七万两银子?”
许乐乐淡道,“难不成母亲要乐乐去向一个****追讨?”
秦氏狠狠咬牙,恨声道,“大小姐,相府养你十几年,这区区七万两银子……”
“母亲!”话没说完,便被截断。许乐乐抬头,似笑非笑瞧着她道,“母亲忘了,我许乐乐是在老侯爷身边儿长大,并非相府养我十年!”
“你……”秦氏气结。咬了咬牙,说道,“便算没有十年,你回来这许多日子,一应吃穿用度,还有你的奴婢仆从,难不成是不花银子的?”
许乐乐淡道,“乐乐回来时,一应的打点,用的均是老侯爷所赐。纵然用了府里的份例……”语气一顿,唇角挑起一抹冷笑,说道,“这三个月,蒋发财等三家奴仆替府里整修园子,可是分文未取!”
“你……”秦氏又气又怒,喝道,“是你自个儿说家奴收拾园子不必工钱,如今又出尔反尔!”此刻,她总算知道,许乐乐为何要推迟三个月才来讨这份烂账。
许乐乐抬眸望她,冷道,“乐乐是这府里的主子,名下的奴仆为府里做活自是该当的,可是奴婢们拿份例,也是府里的规矩!却不知又与田庄的亏空何干,母亲要牵扯在一处来说?”
秦氏脸色乍青乍白,狠狠向她瞪视。
跪在下边的蒋发财借机道,“是啊,那园子荒废那许多年,若是请外头工匠,怕不有近万两银子!”
“闭嘴!”秦氏怒喝,气的呼呼直喘,一时恨自己竟被金顺子欺瞒,一时又恼金顺子做事不干不净,令她落在这丫头下风,一口气堵在心口,说不出话来。
“好了!”许一鸣终于开口,说道,“府里是府里的事,田庄上的事另说,这亏空,便着落在金顺子身上追回便是!”说完,也不管秦氏应不应,起身便走。
许乐乐起身相送,福身道,“乐乐知道,爹爹慢走!”眼瞧着许一鸣背影消失,才转向秦氏,问道,“母亲,却不知这笔银子几时能够补上,便请母亲给个准信儿,这转眼便要春耕,田庄里也等银子用!”
秦氏气的脸白,起身一脚将金顺子踹翻,指着他道,“限你一个月,将这笔银子补上!”
金顺子大惊,忙趴倒磕头,苦着脸道,“夫人开恩,便是杀了奴才卖肉,也不值这七万两银子!”
许乐乐却淡道,“一个月?怕是来不及吧?不如以半月为期,若是到时不能补上,那乐乐只得再将此事告上官府,金顺子一个奴才,能置私产私宅,养小老婆,私底下还不知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纵然没有,横竖蒋发财这里有账,不怕他没有交待!”
秦氏这一惊非同小可。要知道济宁府私卖户籍一案,据说便是因百姓出首奴隶私藏人口,结果竟掀起滔天巨浪。如今案子好不容易平息,若是这里再闹起来,济宁府那些已罢免的官员,岂不是又要加一重罪?
许乐乐说完,也不向她多瞧,福身行了一礼,说道,“乐乐告辞!”说罢,施施然的离开。
秦氏空自恨的咬牙,却已不敢再阻,眼巴巴的瞧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直到拐入后园,蒋发财才跟上两步,陪了一个笑脸,向许乐乐道,“大小姐,奴才谢方才大小姐遮掩!”如果不是许乐乐默许,那七万两银子的亏空,自己怎么也得扛下两万。
许乐乐微微一笑,说道,“你虽有错,却也是一心为了儿孙,我也不来怪你。日后你只要好好办差,我必然不会亏待。你也是聪明人,今日算记你一功!”只要能让秦氏不痛快,许大小姐就无比的痛快。
蒋发财大喜,连声道谢。
打发蒋发财仍回后园,许乐乐唤了赵承同回锦阑轩,问过后园工程的进度,点了点头,说道,“再过几日,园子修整完毕,也该给他们安排活计了!你瞧这三户人家品性如何?”
赵承回道,“蒋发财虽然刁滑,经过这些日子的打磨,也老实了许多,加上他识人眼色,哄的几个护院高兴,倒没吃什么亏,那万全也是个有心机的,人倒也勤谨。只有朱壮,憨实了一些,尚不及鲁大脚活泛。”当下,又将这三家子女依着这几日所查一一细说了一回。
许乐乐听着,心里已有了数。
隔了一日,二爷许一江突然兴冲冲的到府,见许一鸣不在府上,便径直入后宅给老夫人请安。恰逢许乐乐正坐着与老夫人说话,待他给老夫人磕了头,方上前见礼,笑道,“二叔今日气色极好,想是得了什么喜事?”
许一江笑道,“还是借了你的吉言,方才接吏部行文,让我补了济宁府的缺,不日便要上任!”
老夫人一听,也代他喜欢,连连点头,说道,“你应了差事,也免得总闲着气闷。这一回到了任上好好儿的干,莫要再像上回一般。”见他躬身应下,问道,“不知补了什么官儿?”
许一江回道,“是补了济宁知府的缺!”
老夫人惊异,说道,“这可是连升了两级!”说想到上元节许乐乐说的话,转头向她望去。
许乐乐只是浅浅含笑,说道,“恭喜二叔!”
许一江心知是她从中出力,但她既不提,自己也不好说,只是又客气几句,方依命坐下,说道,“只是吏部言道,那济宁府富庶,前任知府李茂犯事,是因那李茂夫人贪财,私下里做出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如今儿子只是补缺,这第一年便不得携带家眷。今日儿子前来,一则给母亲报喜,二则是家人留在帝京,求大哥看顾一二!”
老夫人点头,说道,“你那媳妇不去也罢,所谓妻贤夫无祸,她若去了,指不定惹出什么事来!你放心上任便是,回头我和你大哥说,仍让她们娘们儿搬回来住!”
许一江大喜,说道,“如此儿子便再无后顾之忧!”
又坐片刻,闻前边小厮回道,“二爷,相爷已经回府,闻二爷在这里,请二爷到书房去!”
许一江忙起身,说道,“儿子这便先去,等上任时再来向母亲道别!”见老夫人点头,辞了一礼,躬身退了出来。
许乐乐向老夫人笑道,“我去送送二叔!”也随后跟了出来,在后唤道,“二叔!”
许一江回头,停住向她施礼,说道,“乐乐,二叔在此谢过!”
许乐乐侧身避开,笑道,“这是什么话,二叔倒给乐乐见礼!”
许一江正色道,“莫说这四品顶戴靠着你替二叔运筹,单论这朝中的规矩,我不过区区四品,你却是三品县主,原也该受一礼!”
许乐乐摆手道,“自己家人,又拘什么朝上的礼?”上前两步,与他并肩而行,问道,“二叔一向清贫,如今又要和二婶分开两处,虽说朝中整治贪官,不便太过张扬,可这上任也不能太过寒酸,旁的倒也罢了,只不知随从、丫鬟可够使唤?”
许一江微微一默,叹道,“你果然生的七窍玲珑心,这一点事也瞒不过你去!”默默行了片刻,才道,“我赋闲在家半年,前些时艰难,养不活那么一大家子人,底下仆从几乎散去一半。如今你两个妹妹年幼,家里也要用人,我想着带上两个丫鬟,两个小厮便是!”
许乐乐微挑了挑眉,说道,“济宁府经这一场大乱,官府震荡,人心惶惶,怕是道儿上也不太平!眼看便要春耕,乐乐要分拔几个奴才去田庄上打理,倒不如与二叔一同启程,待二叔安置妥当,再命他们去田庄便是!”
许一江一听大喜,忙道,“如此甚好,二叔这里多谢!”
许乐乐含笑道,“日后那里的田庄,还请二叔多为看顾!”
许一江点头,说道,“这是自然!”
许乐乐见事情说妥,笑着与他辞过,径直回锦阑轩。命人将蒋发财唤来,说道,“济宁的庄子你最为熟悉,如今我仍交了给你,你可能管好?”
这几个月来,蒋发财早已明白许乐乐是存心整治,跟着自己那些事又被查出,原想着不会落下什么好差事,只盼许乐乐不至于太过狠辣。如今听她一说,不禁喜出望外,“噗嗵”跪下,连连磕头,说道,“大小姐放心,奴才一定好好儿的干,每年比金顺子多交四成的钱粮!”
许乐乐似笑非笑,说道,“比金顺子多交四成?这么说,你自个儿要留下三成?”
蒋发财一惊,顿时背脊冒汗,讪讪笑道,“大小姐神目如电,奴才这点小把戏,当真瞒不过大小姐!”
“什么神目如电?”许乐乐嗤笑,想了想道,“也罢,四成便四成罢!济宁庄子里,原来夫人的奴仆皆已撤回,这几日江州那边有几房奴隶拨来给你,这些人你要管束,也要养活,只是有一样,你不许再欺压旁的佃户奴隶!”
蒋发财不料她如此痛快,忙道,“有大小姐恩典,奴才一家吃穿不愁,又何苦去为难旁人?”
许乐乐淡淡一笑,说道,“此次你只能带着你婆娘和两个大儿子、媳妇回去,旁的人我另有使唤!”
蒋发财一呆,瞬间想起鲁大脚家,鲁大虎和三姐、四姐也是留在了帝京,便又释然,虽然不舍,却也不敢有异议,回道,“大小姐肯用他们,是大小姐的恩典,奴才替他们谢过!”
“嗯!”许乐乐不置可否,说道,“你今日便带着他们出府,歇息两日,也该动身了!”
“是!”蒋发财又磕了个头,却不起身,迟疑片刻,终于嗫嚅问道,“大小姐,奴才……奴才留在济宁的那几个……”偷眼瞧她一眼,终究心虚,没敢说下去。
许乐乐道,“他们已经官府查实拨了回来落了奴籍,你放心,他们既是我的人,我自然会有所安置,倒是毛氏和高氏……”停了停,微笑道,“这两人仍留在庄子上,若仍愿意跟着你,也由得你罢!只是不许逼迫用强!”
蒋发财又忧又喜,听她早有安排,也不敢再问,磕头辞了出去。
白芍听着小丫鬟引蒋发财出门,才道,“大小姐当真是好心,若是我,才不会给他那么好的庄子!”
许乐乐微微一笑,说道,“他虽刁滑,但济宁庄子却没有人比他更熟,回头指派个人过去盯着便是!”
隔日,许乐乐刚给老夫人请安回来,便闻外头丫鬟来回,说鲁二虎求见。许乐乐命人引他进来,入内室换了家常的衣裳才向偏厅去。
鲁二虎见她进来,忙跪下行礼。许乐乐向他身上一瞧,见虽然仍是粗布衣衫,却已没了补丁,便含笑道,“瞧来你们日子越发好了!起来罢!”
鲁二虎磕了个头起身,这才回道,“前儿小人来时,我爹也说,多亏了大小姐,如今我们才吃的饱,过年还能做件新衣裳。”
许乐乐点头,问道,“眼瞧着便要春耕,庄子里如何?”
鲁二虎,说道,“回大小姐的话,虽说如今还没有开始春耕,庄子里却早已忙了起来。”
许乐乐扬眉,问道,“这时节忙什么?”
鲁二虎道,“年节一过,我爹便带着众奴仆修整林子,筑了篱笆,前几日刚买了些牛羊放养其间。”
许乐乐点头道,“上一次来倒是说过,我一时忘了!”想了想,又笑起来,说道,“上次你爹说有几个家奴仆想要成亲,可不知道成了没有?”
鲁二虎道,“回大小姐,年前我爹一回去,便传了大小姐的话,准了几家的亲事,又用庄子里的银子买了红绸,新娘赏了盖头,新郎赏了披红,均是赶在年下成了亲。那几日庄子里到处喜气洋洋的,守岁的时候,大伙儿齐齐向着东南给大小姐磕头谢恩呢!”
许乐乐好笑,说道,“你们尽心将庄子管好,自个儿日子过好便是,倒不必谢我!”转话又问,“那些新买的奴隶可还听使唤!”
鲁二虎回道,“新买的奴隶原是缺了些规矩,好在不是进府伺侯主子,倒也不打紧。如今留在庄子里的均自个儿筑了屋子,我爹又做主准他们在屋前屋后给自个儿留片地种些吃食,大伙儿有了房子,有了婆娘,又有了地,日子有了奔头,心中对大小姐感激的不得了,大多乐意听从使唤。”
“大多?”许乐乐听他报喜不报忧,不由扬了扬眉。
鲁二虎默了一下,脸上露出些无奈,说道,“还是那四户贬为奴隶的佃户,总寻机闹出些事来!”
许乐乐点头,问道,“我传话命你将这些人带来,你可带了来?”
鲁二虎点头,迟疑了一下,说道,“李三、弓八的几个儿子死活不肯,小人无法,只能将他们绑来。”
“嗯!”许乐乐点头,问道,“他们家的几个女儿呢?”
鲁二虎道,“新买的奴隶中,有几个过了四十尚未成亲,还有几个死了婆娘的鳏夫,本来也相中了旁人家的姑娘,只是姑娘家不愿意,我爹便拣了几个强硬些的,将那几个女子赏了他们做婆娘,初时还闻说打闹,后来倒是安份了!”
许乐乐“嗤”的笑了出来。李三、弓八家的几个女儿,均曾服侍过冯四,寻常清白少年虽然穷困,却也不愿娶回家去,配这些人倒也合适。
她没有说话,旁边的红莲倒笑着说道,“瞧鲁大脚一副憨厚老实的样子,倒是出的损招!”
鲁二虎忙道,“实则是项大哥的主意,不过人是我爹选的,说来也怪,那几个人生的壮实,只是性子不好,往日使他们做些活计,尚有些使不动,如今赏了婆娘,倒是较之前和软了许多!”
许乐乐笑道,“有了婆娘,便有了家,心便安稳些!”从这些话中知道江州田庄已经步上轨道,鲁大脚人虽憨厚,却不笨,渐渐摸透了驱使下边人的法子,又有项力就在那边,随时可以相助,也就不再多问,说道,“你将带来的那些奴仆交给汪世,他知道怎么处置!”
鲁二虎躬身应命,又回了些旁的杂务,便磕头辞出府去。
去年江州大旱,许乐乐几乎倾尽积蓄,大肆购买奴隶,由此减少江州、青州两地灾民的同时,自己手中也收罗了大批的奴隶。
这些奴隶经过项力亲自挑选,一部分留在江州田庄,另一部另行安置。此次带来的,便是分给济宁、陇田、帝京三处田庄的奴隶。
如今这批奴隶既到,许乐乐便将万全、朱壮一并唤来。那万全一向在陇田的庄子里,许乐乐便仍将陇田的庄子交给他打理,而朱壮便分去了帝京城外的田庄。定了每年该交的钱粮,分拨一些奴隶使用。因陇田与济宁相邻,便命万全与蒋发财一同,随着许一江启程。
万全养有四个儿子六个女儿,长子已娶了媳妇,生有两个孙子一个孙女。闻说两个小儿子和女儿并孙子、孙女均留下,心里自然舍不得,求道,“大小姐,那几个年长些的也倒罢了,只是孙儿、孙女年纪尚幼,怕伺侯不了主子!”
许乐乐好笑,说道,“你将他们尽数带在身边,待长大一些,无非也和你们一样,在庄上寻个奴隶配了。我将他们留下,跟着打理店面,习些本事,日后长大了,或者还能独挡一面,岂不是更好?”
身为奴仆,原本也是听从主子调配,万全出言相求,也只是舍不得儿孙受苦,闻许乐乐如此安置,想到鲁家两个女儿进府当了丫鬟,这几日出来进去瞧见,自然较自己女儿体面一些。更不用说鲁大虎总领了府外的杂事,出出进进,人人均唤声鲁管事。当即将心放下,磕头谢恩。
朱壮为人木枘,在广水秦氏的田庄一向被人奴役惯了,乍一听说将整个田庄交给他打理,一时间竟手足失措。
许乐乐耐心道,“你本就是庄户人,这田庄的事也尽皆知晓,如今不过是让你管着几个人,凡事不必自个儿亲自动手罢了,怎么就不敢?”
朱壮呆了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奴才……奴才不曾管过人,这……这……”
许乐乐微笑道,“这四处田庄是我娘亲留下的陪嫁,你们又是我娘亲留下的陪房,如今我手边信的过的人也只有你们,不交给你,难不成并给外人?我知道你不曾管过人,此时还摸不着头脑,到时我命鲁大虎与你同去,等你安稳了再回!”
朱壮一听,倒静默下来,想了片刻,重重点头,说道,“大小姐放心,奴才纵然驱使不动旁人,自个儿一家子多出些气力便是!”
许乐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摇头道,“分拨给你奴隶,可不是让你供着他们,何况你和万全、蒋发财一样,只带两个儿子回去,又能出多少气力?”
万全在一旁听的不耐,说道,“有大小姐的话,你便是庄子里的主事,哪有不使唤旁人,自个儿拼命的道理?”
许乐乐向他瞧去一眼,点头道,“是这个道理,只是这些奴隶虽给你们调配使唤,却也不许盘剥,若是将他们逼的狠了,做出什么事来,却是你们的罪责!”
万全吐了吐舌头,忙道,“奴才也就这么一说!”
朱壮也不敢再说,与万全一同谢了恩,按照吩咐回去收拾准备启程。
隔了几日,许一江办好了上任的所有手续,亲自送妻女到许相府,向老夫人磕头辞行。
此时许一鹤述职完毕,也已携家眷回了江州,许一江之妻马氏便带着两个女儿暂时住入许一鹤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