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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午,高务实的经略本部抵达一处在明初时曾叫做明安驿的地方。此地最大的特点是有一处大湖,名曰闪电湖。

此湖位置地处后世的河北沽源,此时的沙城东北约二百里,是滦河上游大的湖,因入湖前的河流为闪电河而得名。

当然也有一说是在高处俯视,湖的形状也极像一道闪电。不过高务实抵达此地之后认为传言有误,也许是此湖形状后来发生过变化,反正现在看来实在与闪电无关,甚至并非带状,而近乎圆形。

闪电湖面积不小,而湖水不深,清澈见底,水草飘摇,偶尔能看见小小的虾子自由游戈,黑色、白色的水鸟在水面上敏捷地起落,把这夏日里的湖泊点缀上了生动的金色,把草原也涂抹成了金色地毯。

骑在马上信步湖边,感受微风习习,高务实的心境也多了一丝水底那柔软水草的轻松。在天苍苍、野茫茫的草原上闪现出这样敞亮清澈美丽的湖水,总能让人放松下来。

不过,他口中说出的话却丝毫也没有任何放松的迹象:“夜不收在上午的三个时辰之内连续四次发现察哈尔探马。其中一次,夜不收上前搦战,察哈尔白缨亲卫却不战而走……诸位以为,这说明什么?”

看其他将领均在沉吟不语,保定车营游击将军佟养中率先开口道:“末将以为,当是经台之计奏效,图们已入经略毂中矣。”

“是么,你们以为呢?”高务实信马由缰,一边欣赏着湖景,一边看似随意却坚持着继续问道。

叶邦荣作为此行核心将领,此时不得不开口,但他的话却没那么乐观:“图们中计自然是有可能的,不过末将以为此事似乎尚有疑点。”

“嗯。”高务实微微颔首,问道:“疑点何在?”

“此前夜不收已然发现察哈尔探马逐渐增多,结合今日之情况来看,的确很像是有大军向我靠拢。不过迄今为止,察哈尔探马之中虽然也常见白缨亲卫混入期间,然而他们这一次却不再如数日之前那般敢于主动迎战,甚至连应战都不再有。末将以为这是很可疑的举动。

按理说,在前一次探马遭遇战中,蒙军白缨亲卫损失虽然比我方夜不收略大,但考虑到白缨亲卫至少有数千之多,这样的损失相比而言反倒是他们占了点小便宜。既然如此,为何在其探马逐渐增多之时反而不敢在于我军探马交手了呢?”

天津海防游击将军陈蚕这时插话道:“我有一言与叶游戎参详:你看这会不会正是对方中计的表现?我是说,譬如对方正在着手对我军发动进攻,所以在正式进攻之前,他们反而不希望麾下探马做出一些可能‘打草惊蛇’之举?”

叶邦荣点头道:“陈游戎此言自也有理,这种情况是有可能的。不过不知陈游戎是否注意到,我军夜不收和探马最新的回报都发生在西南方向,而其余方向则并无任何异常。

我以为对方若果是图们,则其手下仍有六万大军,并非儿戏。眼下我军不到三万骑,全部聚集在这明安驿闪电湖畔。

如此一来,图们大军欲要对我军发动进攻,实在不大可能是聚兵于一路而来。且不说四面包围或者围三阙一,至少也该玩个两面包夹才是。”

此时不待陈蚕回答,颇贵却又插话道:“两面包夹这种战法,在蒙古一般会做成正奇相辅之像。哦,我是说一般会用大正面兵力吸引敌军注意,然后以精锐潜行至敌军侧翼。

在双方正面对攻之后,再由侧翼精兵突然杀出使敌军崩溃,正面则顺势掩杀。由于正面也是骑兵,这样一来通常小胜也会变成大胜,大胜则会变成完胜。”

叶邦荣问道:“故而颇游戎也是赞同图们或许是故意不肯打草惊蛇的?”

“那却不然,我只是说一说蒙古人习惯的战法。”颇贵摇头道:“可如果图们真要这样做,那么假设西南方面就是他主力所在,则更应该‘打草惊蛇’才对。若是不把我军的注意力吸引到他正面大军之上,又如何在侧翼进行突袭?”

徐龙可能是和颇贵仍有一些心结,闻言却表示反对,道:“可是吸引我军注意未必就非要打草惊蛇。依我之见,打草惊蛇此举本就更适合针对莽撞之人,非我恭维——图们岂敢视经台为莽夫?

故我以为,图们若果然要战,倒更可能反其道而行之:破绽不必多漏,因为经台一眼即可看穿;侧翼也未必一定在侧翼,亦可布置于后军,如叶游戎所言前后夹击。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个道理即便图们不懂,但想必布日哈图总归是懂的吧?”

诸将纷纷出言议论,你一言我一语,倒也有些百家争鸣之意。只是每个人的发言虽然都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各家观点又不完全一致,最终的决断仍要由高务实来最终拍板。

让他们畅所欲言本是高务实故意为之,不过却未必是真要严格参考他们的意见。某种程度上来说,高务实这么做更多的是培养他们的独立思考能力。

倒不是说这些将领能混到今天居然连独立思考能力都没有,而是因为高务实知道自己在军中威望太高,而且事实上已经形成了某种神话,导致许多将领——尤其是游击及以下的将领在他面前几乎很难有信心表达自己的观点,而是完全依赖于他的命令行事。

虽说这也能保证一旦高务实下令,他们都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照办,不敢有什么违抗军令的胆量。更不必说后世经常用来嘲讽小日子过得不错的某些国家那经典的“下克上”传统艺能。

然而这依然是一个很糟糕的现象。军人固然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但此刻毕竟是“古代”,命令很难及时传达,故很多时候只能比较笼统,将领们需要有较强的自主决断能力与权限,因此所谓的服从命令实际上是“服从命令的主旨”而并非是全部细节。

这就好比高务实在推进改革时所上的那道奏疏中所言,“从祖意而未必行祖法”。对于将领们来说,特别是游击将军这种经常可能会独领一军骑兵的将领来说,只知道傻傻听令就很难再往上发展和进步了。除非你打算让他永远做中军游击,也就是相当于统帅手中保留的骑兵预备队的主将。

高务实引他们说话、争论,主要是为了培养和锻炼他们的能力,而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当然就是考察。通过这些争论,高务实也能更好的判断他们的战略战术素养,以及个人风格等等方面,这也反过来有助于高务实接下来对他们在战争中承担各项任务的安排。

等他们都议论的差不多了,高务实才勒马站定,问道:“你们难道就没有人怀疑对方可能并未中计么?”

这个问题一出,果然直接把众将问得语塞。其实高务实自己也知道,众将未必真的没人怀疑这一点,只是当着他高经略的面,即便他们真有这种怀疑,恐怕也不敢言明。

威望、地位和战绩上的巨大差距,让他们根本不敢当面质疑经台的妙计居然也有可能失效。他们只能被迫先给自己的所有论点定下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对方肯定中计了,剩下的事都得围绕这一点来展开。

这是毫无主见吗?或许有一点,但的确是人之常情。

好比你老板说了一句蠢话,你就会直接跳出来对他骑脸嘲讽么?几乎没有人会这么干,你只会想办法装傻,或者干脆“顺毛摸”——除非你原本就已经打算“老子不干了”。

众将当然都是还打算干下去的,所以对于“经略之计失效”这种可能,他们只能选择性无视。因此当高务实发出这样一问,大家都比较尴尬,而面子上还要做出一副很是诧异的模样,好像在说:“岂有此理?”

然而高务实显然认为真有此理,平静地道:“来者恐非图们,或言并非图们主力。”

大家面面相觑,都不敢冒头跳出来,以免在不经意之间被高经略记在小本子上。

惟独叶邦荣作为此行核心将领,实在没法不说话,只好用出后世着名的某种绝技“震惊体”,目瞪口呆一般问道:“末将驽钝,不知恩堂此言何意?”

高务实不答,却转头朝叫了一声:“颇贵何在?”

“回恩堂,末将在!”颇贵连忙挺直腰杆,在马上抱拳一礼答道。

“设使你为图们,前两日正在围攻归化,忽听得本部堂亲领三万骑西来解围,你派探马彻知周遭三百里并无别路明军,则此刻你会作何打算?”高务实问道。

“这……”颇贵略一思索,答道:“回恩堂,若以此为假设,则有几点要先观察和考虑。首先末将要判断拿下归化尚需多久;若暂时无法拿下,保持围城又需要多少兵力;又或者如果撤围而走,归化城内是否敢派出军队尾随;如若敢派军队尾随,兵力又有几何。

其次,末将若要迎击恩堂,需多少兵力才可能占据优势;恩堂所部是否只是明军先头,即便三百里内无其他明军所部,但待末将与经台交战,其所部是否来得及赶到参战;背后归化之军是否会与恩堂所部配合、前后夹击于末将……以上种种,都要先考虑清楚。”

高务实笑道:“说的是,但若你此刻无法得到其他消息,又会怎么做呢?”

这一问就有点强人所难了,颇贵思索片刻,才缓缓答道:“若果如此,也只能先派一军前来试探一二了。”说完忽然一愣,问道:“这便是恩堂认为来者并非图们主力之缘由?”

“那倒没这么简单,以上毕竟只是怀疑,而怀疑需要有事实佐证。”高务实舒了口气,道:“我再问你,你以为眼下我军与敌军,谁更缺时间?”

颇贵一怔,其余众将也都一怔。颇贵想了想,忽然睁大眼睛道:“啊,咱们双方现在都是在抢时间!图们原本急于攻克归化,我军原本急于救援归化……但恩堂本部快速追来,图们首先面临两难之境,到底是先抢在我军抵达之前攻克归化,还是先击败我军,为攻克归化赢得更多时间,他必须做出选择。

然而站在我军一方来看,归化城到底顶不顶得住,能顶住多久,这着实是个问题,因此我军既要救援,那就一定要尽快。否则一旦归化失陷,不仅很难向顺义王解释,而且届时图们已经夺取了归化大量物资,麾下军心士气也必然加强,再加上没了后顾之忧,就能放开手来和我军决战了,这对我军而言是完全不该出现的不利局面,因此我军的时间也非常紧迫。

末将想,此前恩堂坚持急进,或许也正是因此之故。而此时既然白缨亲卫作为探马出现的时候越来越多,可见图们已然做出了选择。他要么是已经撤围而来,欲与恩堂本部决战;要么是分兵而来,欲拒止我军于归化外围……只是末将一时还想不到恩堂是如何判断出图们所派来的只是其一支分兵,还请恩堂指点。”

高务实道:“其实这一点你不该问本部堂的。你只要把格局再放大一些,考虑一下更大范围的局势,你其实应该比本部堂更能确定图们的心思。

比如说,经略本部虽在此处,周边三百里虽无我军别部,但三百里需要几日赶到?这点时间够不够图们击败我经略本部?甚至是在击败之后还有余力脱身而出?”

颇贵顿时恍然大悟,叫道:“啊,所以他只能派来一支分兵,假意要对我军发动大举攻势,逼迫我军停住脚步准备应战,而事实上这些人不过是来迟滞我军前进、为攻陷归化打掩护的!”

旁边的众将也都立刻明白过来,徐龙道:“难怪白缨亲卫不肯与我夜不收交战了,他们看似在明,其实在暗,故不敢暴露真实实力,而是寄希望于如此一来就可以让我军错以为他们便是图们本部,从而放弃了立刻救援归化的最后机会!”

叶邦荣有些紧张地问道:“虽是如此,可对方如今已然靠了过来,即便是一支分兵,但我部如今不到三万,却也不好不做应战准备而继续赶路,这却如何是好?”

他这言下之意就是如果因此而丢了归化,那不还是正中图们下怀?其余众将也议论纷纷,个个面带忧色。

高务实伸手虚压,给他们吃了颗定心丸,道:“无妨,归化那边本部堂已有布置,眼下我部真正关键的反而是另一件事:如何早些与对方这支分兵交上手,让他们反而无法临时撤回归化城外与图们会合。”

众将又不免有些不解,心说这支分兵本来就是找我们拖延时间来的啊,他们为什么要临时撤回归化?要真是撤回,那对咱们是好事啊!咱们直接跟上去不好吗,只要经台的大纛出现在归化城内土默特人眼里,他们有了希望自然更能卖力守住城池。

叶邦荣这时候却福至心灵,惊讶地问道:“莫非……我军有一部主力不仅已经向归化城而去,甚至都已经快要赶到城下了?”

其他众将也都一脸震惊地看着经略大人,高务实则微微一笑,道:“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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