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未双一向很少出汗。成为天人之后，他出汗的时候就更加少了。但是自从朝赛开始以来，他发现自己出汗的几率变多了。现在，他的背后就感到一阵湿粘。有些像是重新站在了宁无珏的场上，但是这个场比宁无珏的更可怕。所有的灵气没有带上任何情感，像是罪犯一般被约束起来，环绕在整个赛台周围。越来越多的灵气充斥进来，如今的赛台，在叶未双眼里，犹如一个巨大的马蜂窝！
所有的灵气以那个阵图为中心，如同星宇般缓慢旋转，周围不断蜂绕着试图钻入的灵气。阵图如同一块强大的巨型磁铁，将周遭的灵气尽数吸收而来！
这般霸道的阵图，叶未双还是第一次看见。
他的额头有些闷热。汗水形成了细密的珠子。他盯着肖衣。
肖衣站在他的对面，双眼的瞳色很沉，沉得似乎将所有的墨色都染了进去，再注入了这个阵图。他打算以这道阵图一举击败叶未双。
叶未双知道他想的是什么。
肖衣只会发出一道阵图。也就是说他只会用一个回合决出胜负。他是一个突破了初级大圆满的中级阵图师。他的对手是只有初级小圆满巅峰的低级朝人——而且，没有其他可用的手段。
“我的确没有算到你会有枪灵，”肖衣似乎在等候那个最佳的时刻，像是在等待那一瞬间灵感的爆发，“不过那也无所谓。和十四尺音兽一战，恐怕你的枪灵如今也没有什么作用了。”
肖衣料想得很对。叶未双知道莫莉的状态。她消耗得太大了。如果不是为了叶未双，她根本不应该出现。和宁无珏的比赛，莫莉把它当作了叶未双交给她的使命。叶未双很少交待她什么事，因此她格外珍惜这一次机会。纵然她才刚刚从损伤之中恢复过来。
就算现在他还叫出莫莉，也没有什么作用了。肖衣的攻击远远超过了宁无珏。哪怕莫莉在她的全盛时期，恐怕也难以撼动这道庞大的阵图。
叶未双沉默着，按在大腿两侧的枪支上的手放了下来。肖衣几乎和他同时知道，他放弃了。
“你说得对，”叶未双道，“阵图上我的确比不过你。现在枪也没有什么作用。这样的情况我根本没有办法赢过你。”
肖衣似乎没有想到叶未双会这么快就示弱，他的双眉蹙了起来，似乎涌起了一股失望。就像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他花费了大半年时间准备了这样一个庞大的阵图，远远超过了他的以往，甚至越过了初中级这道天堑般的坎，仅仅为了对付叶未双，但叶未双却在这阵图面前怯步了。甚至没有反抗的欲望。这让他心头不觉一阵火起，像是有无数蚂蚁的啮噬。但是肖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冷哼了一声，不屑的意味极其浓重。
“这个小子很识时务。”远处的执正长老淡淡看着这个方向。他的袖子上绣着一个大大的黑色的“八”。
“我看没有那么简单。”另一个执正长老袖起了双手。他的袖子相同的位置，有一朵长相怪异的花。
“你相信这个小家伙还能蹦达出什么来？两者相差太过悬殊——”那个“八”字长老话梅说完，似乎是为了验明那个“花”长老的话，叶未双再一次开口了：
“不过我从来没想过会在你手里认输。”叶未双开口的时候声音很平淡，几乎没有更多的情绪波动。
但似乎因为这一句话，肖衣的灵感达到了极致。仅仅话音落下的片刻，肖衣的阵图猛然膨胀了起来，巨大的马蜂窝如同被搅乱了蜂巢，灵气在那一瞬间开始骚动乱窜，巨大的嗡鸣声令人双耳发疼。
叶未双忽然之间抬手张口吞下了一样东西。他吞东西的速度很快，在这纷繁到几乎实体化的灵气包围里，他的动作几乎无人看见。但不远处的两个执正长老却同时瞪大了眼睛。那“八”字长老愕然道：“升生丹？！”
“花”长老蹙眉道：“别急，还不能确定。”
叶未双吞下了那颗丹药的举动没有逃过控制了整个赛台的肖衣的注视。他的嘴角露出了冷笑：“不管你服用什么药物，都无法缩短你和我之间的差距。没有什么能填平中级和初级阵图师之间的鸿沟。”
叶未双站在那里，浑身被肆意追跑的灵气割得道道血痕，但他却露出了一个极其浅淡的微笑。肖衣因为那个微笑而感到了一阵强烈的不适。叶未双的声音很低：“你想看看奇迹么？”肖衣的胸口忽然之间擂起了鼓。似乎有某种异常即将发生。这种预感几乎是瞬间让他不顾一切地引动了阵图。
庞大的马蜂窝似乎在那一瞬间找到了攻击的目标，无数尖锐的灵力在驱赶之下凶光毕露，自半空高速急窜之中已然合拢化作道道巨大长矛，毫无犹豫地穿过了叶未双的肩！三支长矛先后扎进了他的肩、胸口、腰侧。一股灼热的火烧之感伴随着迟钝的痛楚不断升温，被撕裂的肺叶徒劳地开合，伤口淌出的血像小瀑布似的昭示着那道长矛的强大。叶未双是龙的躯体。一般的兵刃都无法在他准备完善的情况下给他如此之巨的伤害，但是宁无珏和肖衣却先后给了他重击。当然，宁无珏对他所施加的伤害决不可与肖衣相比。
一方天地之间，尽是肖衣的天下！
叶未双吞服下的药丸似乎没有丝毫作用。他的身躯随着那几柄异常庞大的利矛的刺入强烈振颤，每一下都如同被榔头捶下。他的双脚之下，两道深深的印痕陷入地面之中，鞋底竟然在这强大的压力之下磨穿！
肖衣在阵图运转之后才感到狂跳的心脏渐渐回到了胸腔。他冷眼看着闷着一口血的叶未双，脸上露出了既是惊讶又是鄙夷的眼神。只是这样的一道阵图，叶未双连反抗都没有机会。当然，肖衣对他的这道阵图具有极强的自信。这个结果并没有超出他的预料。
一个中级阵图师，对上所有的初级阵图师都有着决定性的优势。
肖衣只是奇怪，为何一旁的执正长老依旧没有发话。难道非要等到叶未双昏死才算是完了？肖衣不满的并非这种不仁慈，而是他认为这个长老不相信自己的实力。似乎那位打瞌睡的执正长老根本不认为叶未双眼下已是输了。他像是真睡着了，但肖衣知道那不可能。
叶未双伤得很重了。比宁无珏那个时候更重。他的双肩都被钉出了一个深孔，腹部的侧面一个更大的洞几乎能透过其看到后方的地面，白森森的肋骨在隐隐的闪烁诡异的光泽。叶未双的一条大腿上的长矛还只消融了一半，那条腿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弯曲。另一条腿以勉强的姿势支撑着他的全身。包括那无力地开合着的肺叶和苍白的脸。
不等肖衣重新警惕，一道令人惊愕的阵图忽然出现在了肖衣所掌控的那一方天地之中。
这道阵图出现得无形，几乎没有任何声息。直到它在叶未双的身后拓展到了一人直径，肖衣才猛然惊觉！叶未双始终一个神色，只是肖衣突然发觉他的手指缝之间夹着一只细长的朱红色的笔。看不清笔杆，只能看到白色柔软的毛，笔尖上浸润了叶未双淌了一身的血，红得像是耀出了金光。
叶未双站在那里，一只手撑持着膝盖。他缓缓地冲肖衣抬起了胳膊，那支不明来历的阵图笔有些颤颤巍巍地指向了肖衣。他重复了一遍：“你想看看奇迹么？”
语音落下的刹那，他身后无形的阵图猛然之间拓展开来，全副阵图如同被同时点燃，雄烈的火焰将其染成了一幅庞大车轮，焦灼的热浪铺天盖地瞬间向肖衣狂扑而去！肖衣骇然地后退一步，那蜂窝阵图在其身前一格，将那阵热浪尽数化去，但仅仅如此，便让肖衣脸色大变。
初级阵图师的阵图不可能影响到中级阵图师的阵图到这个地步！不可能！肖衣几乎是立刻想到了叶未双吞下的那枚丹药。天龙阁的赛场上并不禁止丹药。因为丹药是丹药师的主要手段之一。只是一般人绝不会将珍贵的丹药浪费在比赛这种小事上。叶未双却随手往嘴里塞了一颗能让自己的阵图境界大幅提升的药物！
肖衣的脸色有些发白，一丝狠色闪过他的面庞。他一扬手，数十支巨矛再度窜出，呈辐射线向叶未双扎去。叶未双依旧没有躲。不过他后退了一步。他的身后紧贴着的是那道阵图。那道燃烧着熊熊火焰的阵图。
叶未双没入了火中。
有一瞬间肖衣以为他疯了。但是下一刻，他利用蜂窝阵图将全身裹了起来。物向反常即为妖。正如叶未双所说，他给肖衣看的奇迹已经够多了。眼下也不少这一个。
车轮般的阵图燃烧着，如同一团巨大的火云。叶未双没入其中之中便消失了身形，整个赛台之上，似乎全然没有了这个人。
肖衣用他的阵图将整个赛场包裹成了一个茧，而叶未双却在里面又织出了一个。
“你知道破茧成蝶有多难？”
韩毅站在外围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在下界的电视里看到过的一个科普知识频道内容。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下界的人要花一整天一整个星期一整年一整个人生的时间去记录一些太过细小的东西。这些东西他们天人有时只需感知便能知道其中的发展。下界的人却对将这些景物用叫做“相机”和“摄像机”的东西乐此不疲地保存下来。明明知道它们每一天每一刻都会发生。
“这就是天人和凡人的不同。不，这是天人弱于凡人的地方。”叶未双当时坐在沙发的扶手上，看着电视机，眉眼微微笑着，显得清爽单纯。
“上界的人不会好好利用‘看’的能力，”叶未双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种莫名的气场，像是一种优越，但却是站在凡人那一边的优越，“因此天人不知道一只蝴蝶破出茧来需要多大的勇气与多长的筹备。一只凤凰涅磐需要多强的意志与多大的精力。无论是小物还是大物，天人能‘看’到，却都不‘看’到。天人不知道小人物的成长需要多少次挣扎，多少回绝望。所以他们小看凡人，但凡人如今却在三届之中占据了最大的领地。发展出了足以匹敌天人的武器。甚至上界如今，几乎由凡人带领了发展的方向。”
韩毅无法苟同，却也不知道如何辩驳，他憋了很久，重新将话题拉扯回了原来的地方：“破茧成蝶有多难？”
“要啮噬开当初为自己缚上的厚茧，要挣扎离翅膀上的粘稠。若没有遇到它出生之时的第一道迎风，若它没有足够的力气抬起自己的翅膀，若它没有坚持到将茧穿通……它就会死。”
韩毅站在赛场周围的时候，蓦然就想到了叶未双的话。一个大茧将他缚了起来，现在他开始织自己的茧。只是为了成蝶。
破茧成蝶有多难？叶未双不只一层茧，他有两层。
若不能破茧，他就会死。
*
“水？水在谁那儿？”
“你妈的，快把帐篷丢过来，我说，没个谁把我们队伍的名字绣上去的？这可是咱们的独立产品！”
“你想谁都知道我们无极营在到处爬走？”
“你们到底好了没有！我们还出不出发了！”
“肉！肉干不能丢在这个袋子里哎哟我操你在干什么！”
姬灵茭站在洞口，看着外面白茫茫的大雪。沉默了许久，他扭过头来低吼一声：“今天不走了！”
一片静默后所有人都以一种比先前快了几倍的速度整齐而有序地将东西快速收拾到了身上。
姬灵茭扫视了一圈中人，冷哼了一声将大门的通道一脚踹开。
“老子又回来了！！”臧清在后头一声大叫。
*
打瞌睡的长老依旧没有睁开双眼。
赛场周围的窃窃私语已经越来越多，在几场较为精彩的比赛结束之后，这个僵持的赛场就成了众多目光注视的地方。叶未双。一个低级朝人，却入了围，在上一层比赛中甚至胜过了宁无珏。这一次又对上了肖衣。
如果叶未双是一个普通的低级朝人，两次碰到高级朝的人实在算是点背了。但一般的低级朝人也不能碰上两次高级朝。
叶未双正如旁人所预想，没有在最短的时间内倒下，就算面对的是帝阍峰天才肖衣有史以来最强大的、专门针对他的一道阵图。不，准确地说是他在这段时间内是根本消失了。
叶未双的身影通过旁人的口述逐渐被了解到是躲藏在了那个马蜂窝阵图里套嵌的火轮阵图之中。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干什么，即使是阵图师也不能道出个所以然来。阵图变化多端，不身入其中并不知晓战事发展。因此肖衣此刻还迟迟不出手，也并没有引起过多的争论，只是窃窃私语之声越来越多。
肖衣的脸色不断变化。他没有动手并不是因为他觉得无法对那个火轮下手。相反的，这不过是一个初级大圆满的阵图，对如今的他来说并不是问题。但问题却又就在于这个初级大圆满的阵图。叶未双只是一个初级小圆满颠峰的阵图师，但他却用出了初级大圆满的阵图。这在常人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这既是反常。
肖衣无法把握准叶未双究竟会怎么做。也不知道这个阵图里藏着什么玄虚。单就面上看来，这个阵图十分简单，不过是个火性的护法阵。就是火性似乎略为强盛了一些。强盛到竟然能影响到一个中级阵图师的阵图。这是第二个反常。
而第三，就是如今的叶未双。他身在火轮之中迟迟不出来，肖衣当然不会以为他准备做乌龟刺猬了。叶未双之前留下的话在他的脑海里已经滚过了无数遍，最后只剩下了两个字：奇迹。
肖衣似乎开始有一点了解叶未双了。这是他研究了叶未双的战斗方式大半年来第一次了解到他这个人。只是这一点，他相信叶未双绝对不会就此窝缩在火轮里等待他的击破。想到这里，肖衣的情绪忽然松了下来。他看着那个火轮，没有了紧张犹豫的心情。他不再打算尝试着攻击那个火轮了。肖衣坐了下来。他打算看看叶未双要给他看的奇迹。他给了叶未双时间。
“肖衣居然坐下来了？”
“他做下来做什么？难道是什么阵图？”
“我怎么知道。”
“那个小子究竟到哪去了……这么拖着真算不上好看。”
“谁知道呢，说不定正在和肖衣较量呢。这种超级朝的人打起来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看懂的。”
“哎哟，你还不知道啊，跟肖衣对手的这个小子是个低级朝的，云霞峰的。叫叶十九。”
“八”字长老袖着双手，远远看着那两个巨大的茧：“他在等。”
花长老微微笑了起来，看着那个细小一些的茧，再看了看那个独立出来的自我运转的庞大茧壳道：“他也在等。”
“他们等什么呢。”云开珞不自觉地张口顺出了一句。目不转睛看着赛场的韩毅被这一声吓得一跳，扭过了头去条件反射地道：“大师兄！”
接着，他迟疑地道：“也许……在等小师弟——破茧？”
云开珞的眉心深深蹙了起来，许久，他看着韩毅认真地道：“十二师弟，你的境界，提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