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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啼笑皆非, 他却已经坐得端正,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公子还是坐到车里去吧。”我说。

“为何?”公子问。

“霓生的意思是, 你的相貌不似驭者。”沈冲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道, “驭者岂有你这般精细之貌,走在路上, 只怕要引人注目。”

沈冲就是沈冲,比公子这种向来我行我素的人更能觉察细微之处。

公子看了看我, 有些疑『惑』:“果真?”

我说:“公子,你可曾见过驭者有生得像公子这般白净的?”

公子不以为然:“你不也是生得白净?”

这话听得顺耳,不过我仍反驳道:“可两个相貌白净之人同为驭者, 定然非同寻常。且此地靠近雒阳,公子的相貌有许多人见过,若是万一被认了出来,岂不麻烦?”

公子看着我,忽而道:“若是不像, 那便无事了么?”

我一愣, 正不知他何出此言,却见他下了车去, 走到路边一处曾有人生火取暖留下的灰坑边上, 往坑里抓了一把灰。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将灰抹到了脸上, 将一张漂亮的脸涂得像个卖炭的。未几, 他又走回来, 看了看我, 不由分说地将我脸上也抹了一把。未等我挣扎开,他已经涂好,并拉开我企图将脸擦干净的手,打量着我,『露』出满意之『色』。

“这下都不白了,走吧。”他说罢,心安理得地在我身旁坐下。

沈冲看着公子,讶然:“你便让我一人乘车?”

公子笑了笑:“你如今是期思侯,比我这个小小的亭侯要高得多。你坐车我驭车,乃理所当然。”

沈冲有些无奈,却将目光瞥向我:“如此说来,我还缺个侍婢,霓生随我共乘,岂非上好?”

我一愣,哂然:“那不可。表公子,我家公子从未驭过车,他若将车赶到了雒水里可如何是好?”

沈冲看着我,目光似有些不明的意味。他淡淡一笑,没有多言,自顾坐到车厢中去。

待得他坐好,公子像平日桓府的驭者那样,神气地将手中的长鞭抽了一下。

不料,那鞭子没有在空中响起来,却打在了马的背上,那马一惊,即刻跑了起来,连带我也猝不及防,被掼了一下,撞在了公子的身上。

“慢些!”我忙抓好车轼,只觉心肝都要被颠了出来。

“不可。”公子却似乎十分乐得如此,道,“你看范少傅的车马已经要看不到了,再不快些,我等便要赶不上。”

说罢,他一边放着缰绳,一边大声道:“逸之,坐好!”话音未落,又抽了两鞭。

马跑得更快,我只得用力抓住车轼,以免自己真的被颠了下去。

风从雒水那边迎面而来,疾劲而冷冽。公子却转头看着我,笑起来,就算是那脸上脏兮兮的,也不掩得意之『色』,仿佛一个摆脱了大人管束的孩童。

公子头一回驾车,的确甚为教人头疼。颠簸了一段路之后,我终于受不了,将鞭子抢夺过来,只许公子『操』纵缰绳。

他甚为不满,但没有坚持。将鞭子让给我的时候,他那似笑非笑地睨着我的神『色』,仿佛他自己才是真正懂得驾驭的人,而我,则是那个非要显示自己比他能耐的无理取闹的人,在他的大度忍让之下,得了逞。

不过说实话,公子虽是初上手,除了分寸差些,却是颇有章法。不久之后,马车跟上了前面的范景道,一前一后,径自往远处的乡野而去。

范景道的田庄离雒阳不远,但的确偏僻,周围并无多少人家,倒是适合藏人。主人家的宅院并不太大,不过佃户们住的地方离此地有些距离,比我见过的田庄都远。范景道果然是个读书人,有所有读书人的清高『毛』病,以为远离俗事便有了超然品格,也不知被佃户们占了多少便宜。

当然,好处则是佃户们不来打扰,则皇太子和太子妃则可安然住上些日子。为了更好地掩人耳目,我给他们编了身份。范景道给他那哑仆人交代的时候,告诉他,太子妃和皇太孙是他的远房侄女侄孙,近来家中遭难,过来投奔于他,要在这田庄中住上些日子,让哑仆好好伺候。

哑仆“啊啊”地连连点头,向太子妃和皇太孙行礼,自去给他们收拾住处。

范景道对二人歉然道:“臣实惭愧,敝舍寒陋,只怕要委屈殿下与太子妃忍耐些时日。”

太子妃道:“此处甚好,少傅何愧之有,万莫再出此见外之言。”

终于落下脚来,众人皆有了些释然之『色』。然而雒阳危机重重,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如今是暂且安稳,只不知往后,殿下与太子妃如何打算?”公子率先问道。

这话出来,太子妃『露』出些不定之『色』,与范景道相觑,一时默然。

我知道公子的想法。先前顾着逃命,走一步算一步,谁也没有功夫多加思考。而如今终于定下来,此事便成了首要之事。

沈冲道:“如今雒阳局势未定,日后之计,可容再议。”

公子却摇头:“只怕可想之日无多。”

太子妃和范景道皆讶然。

“侍郎何出此言?”太子妃道。

“太子妃或许不知,梁王一直在筹划扳倒皇后之事,在北军和明秀宫戍卫之中,皆已布下内应。”公子道,“如今皇后坐实了谋害储君之事,梁王动手,只怕就在不远。若无意外,梁王当可得手,到时储君之事便又成顽疾,为日后计,殿下与太子妃当早做打算。”

众人皆愕然,看着公子,堂上一时安静。沈冲闻得此言,亦『露』出讶『色』。

公子这话,比昨晚桓镶对他和沈冲所说的要全然许多,我想了想,当是他回府之后,即刻去找了长公主问明情势。梁王的事已是近在眼前,长公主大约觉得也没必要接着瞒公子,索『性』说了出来。

但比梁王那头更加重要的后手,是豫章王和秦王,公子没有提及,想来长公主还是慎重地留了一手。

自眼前看来,就算公子知道了豫章王和秦王之事,储君亦依然是迫在眉睫的紧要所在。无论庞氏、梁王、豫章王、秦王还是其他宗室外戚,所图之事不过皇位,只要有了正统所在,就算脆弱,也仍可维系安定,不至于大『乱』。

“梁王?”太子妃沉『吟』,看向身旁的皇太孙,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只怕他扳倒皇后,并非是为了匡扶正统。”

范景道颔首,道:“梁王此人,阿谀狡诈,确不可信。”

公子与沈冲相视一眼。

沈冲道:“话虽如此,皇太孙乃储君,梁王得手之后,若皇太孙不出面主持,只怕天下将陷入『乱』局。梁王野心虽大,然其德才不足以服众,其一旦登位,诸侯必反。”

“储君?”太子妃淡淡一笑,目光有些讽刺,“皇太孙还在东宫之时,岂非正统?可皇后随便扯个由头,再派些人来,便可将他囚禁,若非诸位齐心营救,我母子二人如何赴死也不知。一个毫无倚恃的储君,不过是那些虎狼之徒的肉刺,人人必除之后快。诸位救我母子出来,莫非就是要送我等再蹈赴那汤火?”

她说着,眼眶微微泛红,低头擦拭。

众人相觑,皆有些不忍之『色』。

“皇太孙并非毫无倚恃。”片刻,公子忽而开口道,“圣上的病,我母亲已寻得良『药』,治愈可期。只要圣上可主事,则皇太孙仍为储君,无人可撼动。”

太子妃母子和范景道皆看着公子,满面不可置信之『色』。

“此言确实?”范景道即追问。

“确实。”公子道,“圣上病体已好转,只是此事机密,只有极少人知晓。”

太子妃看着他,目光定定。

皇太孙则依旧无所言语,神『色』全无波澜。

范景道又问:“圣上何时可全然康复?”

公子犹豫了一下,摇头:“不知。”

范景道看向太子妃:“太子妃,如侍郎所言,此事当再作三思才是。”

太子妃却摇了摇头,片刻,长叹一声,神『色』坚定:“可圣上就算暂且康复,亦非长久之计。宫中皇子众多,可成荀氏、庞氏之势者,又岂止一家?加上那些早已虎视眈眈的诸侯,皇太孙无外家护佑,在他们面前不过摆设。诸君胸怀天下,妾自是敬佩。然天下危局,岂是皇太孙一人可担?妾在这世间,已无家人,唯一可慰藉者,便是皇太孙。妾与冼马说过,妾所求者,乃是远离这是非之地,从此隐姓埋名,保一世平安。”

众人皆无言。

沈冲神『色』不定,看向范景道:“少傅以为如何?”

范景道神『色』亦是怆然,少顷,对沈冲道:“某虽也期望皇太孙重新主事,然太子妃之言亦句句是实。某入东宫为少傅时曾立誓,必全力辅佐皇太孙,以利天下。可如今之事,皇太孙『性』命尚且难以顾及,又何以利天下?”

沈冲看了看公子,二人皆默然。

“可我不愿。”片刻,皇太孙忽而道。

众人一惊,看向他。

只见他神『色』依旧平静,道:“我为储君,如宵小之辈般流窜逃避,我不屑为之。”

“陵!”太子妃皱眉,低斥道,“不可胡言。”

“我不曾胡言。”皇太孙看着她,“母亲,我自幼受教,岂曾不明事理。母亲方才所言,容儿问一句,母亲所言的远遁,不知要远遁到何处?”

太子妃张了张口,片刻,道:“自是无人可寻之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太孙道,“母亲就算带我远走到象郡交趾,亦非化外之地。母亲与儿即隐姓埋名,便不是太子妃与皇太孙,无籍无名,亦身无长物,不知那日后,母亲欲以何为生活?”

这话乍入耳中,我吃惊不已。

这一席话中,太子妃和沈冲等人滔滔不绝,说的都是天下和『性』命,而皇太孙这人人为之计议之人,问起的却是那最为实际的生计之事。

不料这个沉默寡言,总让人觉得可作傀儡摆布的孩童,想的东西倒是与我有几分相似。

太子妃显然被问住了,看着他,片刻,答道:“到得那时,我等自有办法。”

“母亲若想离开,现在我便可随母亲上路。”皇太孙却继续道,“此事,我等今夜歇宿时便会遇上,母亲现下便要考虑。”

“臣虽家资微薄,但若殿下与太子妃用得上,必倾囊相助。”范景道即刻道。

沈冲亦道:“臣亦可为殿下解忧,钱财之事,殿下可不必担心。”

“就算有众卿资财,我与母亲二人,须跋山涉水以避时世。我在东宫时,常闻如今天下水旱不调,流民匪患肆虐州郡。更有甚者,我曾闻数起奏报,皆雒阳富户携带资财出了司州,才到豫州,便被流民土匪打劫一光,便是带上家人护卫也无济于事。”皇太孙看着沈冲和范景道,“如此之势,不知众卿又有和计议?”

听得这话,我不由地看向公子。

他虽一直不曾『插』话,但豫州之事,他是知晓的。果然,他也看了看我,目中皆是了然之『色』。

“这……”范景道竟是一时语塞。

皇太孙道:“从前在东宫时,少傅常教导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成大事者,皆事无巨细思虑而为。如今我与母亲已无『性』命之虞,日常生计则为头等之事,自不可轻率而为。”

我越听越觉得有趣,这皇太孙看着年纪小,倒是个过日子的人。

太子妃一脸无奈:“以你之见,又当如何?”

皇太孙毅然道:“母亲,儿方才已经说过,必不流窜逃避。儿既是储君,则当堂堂正正存于世间,俯仰无愧天地。”

太子妃双目倏而通红,少顷,声音微微发抖:“便是搭上『性』命,你也无所在乎么?”

皇太孙沉默片刻,道:“我必不连累母亲。”

太子妃正要再言语,皇太孙道:“母亲莫忘了,外祖与曾外祖一家如何惨死。若儿离去,谁人来为他们寻回公道?就算将来他们得以正名,我与母亲连名姓都不敢为人知晓,又有何面目到他们坟前祭拜?”

太子妃已是泪流满面,片刻,转开头去,掩面恸哭不已。

众人目光相对,亦是感慨,但此时心中皆是明白,他们不会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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