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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瑞尔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多久。

五感中缺失形声音,整个世界黑暗无声,已经是种巨大的压迫,他本来就是不喜欢事物脱离掌控的性子,现在的处境更叫他难以忍耐。心理素质再高,精神临界在已濒崩溃的前提下停留那么久,也没法保持绝对的理智。

希瑞尔素来不是能在形容上表现出真实情绪的人,现在连他也掩饰不了焦虑与暴躁,可见这种痛苦至深。负面情绪过重,他懂医理,很清楚接下来的情况如果不能获得改善,他会被逼出心理问题——因为恐慌而产生幻觉、注意涣散思维迟钝,近在眼前。

这个黑暗又无声的世界需要新鲜事物的刺激,否则他会自己把自己逼疯。

很显然,他身侧的这个人也明白这个事实。

所以希瑞尔现在被带到户外。

他嗅到海风的味道。很弱很淡的海风,可是又清澈到哪怕只混杂着微弱到几乎不计的血腥、都会显得无比鲜明的海风。似乎有种形容不出的感觉,却又不太熟悉,大脑完全描摹不出形状,或许是因为意识障碍太久,该清晰的模糊了,该模糊的又太清晰了。

不过想来这是一块辽阔又富饶的海域。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带着温热与湿润,他在缓慢走下台阶的时候感受到光线落在手上的一点焦灼,然后又被荫蔽遮挡,该是又把黑色的大伞挡住了他与太阳的接触。

他想更多地接触些阳光,停下脚步,微微仰头顿了一会儿,不过执伞的人似乎觉得自己做的很正确,所以那把伞还是稳稳地罩在他脑袋上。

于是希瑞尔把头低下来,安静地走完剩下的台阶,双脚踩到户外的地面。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要经过深思熟虑,事实上他并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去。他当然有些好奇,但更多的是厌烦,有些放松,但是倦怠又如影随形,先前浑噩时期做的梦、游离的思想尽数退潮回脑海,每时每刻都在压迫他憔悴的神经。

母亲美丽的容颜混合着白色城堡一望无垠的欧石楠在蠢蠢欲动地撕扯着大脑,安娜最后悲哀又怜悯的微笑掺杂着奥萝拉的眼神,在漆黑的脑海若隐若现,他从未如此靠近这个真相,但是他看不见,听不到,他的人一个都没有站在他身后,所以他不知道该继续保持沉默,还是不管不顾地寻求一切的答案——而这又相当于增加了好几分的压力。

右手腕上一直扣着一只手。戴着手套的手。

这个男人似乎无论何时都不会取下自己的手套,大概很清楚如果握住的是希瑞尔的手,肯定会触怒对方,所以他从一开始抓着的就是手腕。

他一点都没有试图控制希瑞尔前进的方向。院落很大,希瑞尔走的很慢,他甚至没有走到岔路时给予提醒的机会。

希瑞尔茫然走着。嗅到一种花香,却又无法分辨出这香味是出自什么植物。

他整个人都毫无生气,停下来的时候更像是一座苍白而冷漠的雕塑。大脑一片混乱,对环境的辨别能力自然下降,更感觉不到自己正在被人很专心地凝视着。

利安德尔所有的注视都难离他的左右。

如同着了魔般,一分一秒都舍不得将视线挪开。

这是个骄傲无比的人,哪怕外表上除了冷漠静寂什么都看不出来。大多数时候这个人的情绪就是个迷,骄傲刻在骨子里,却不会在举手投足间显露,甚至还有几分矜贵的谦逊,就像他的话也很少,脸上露出微笑的时候简直屈指可数,遇到喜爱的事物时眼底才有淡淡的暖意。

他的耐性绝佳,不会主动开口,也似乎没有过迫切的情绪,却偏偏带着掌控全局的气场,哪怕陷入最糟糕的境地,也能容压抑地控制所有的情绪,似乎要等着你来到他面前,然后顶底膜拜般将答案呈现在他面前,才会施舍地予你一眼注意。

利安德尔觉得很有趣。

他熟悉这个人的一切,就像熟悉自己,可他从未这样安然地靠近过他的珍宝。

不是冰凉的相片,不是冷酷的文字,而是这样鲜活出现在他生命里的存在,可以呼吸,可以思考,会活动,会闹别扭……看着他,曾以为的一切负面情绪都不复存在,只有满满的爱怜。

这不是种好现象。

痛恨、排斥,却又控制不住地靠近,珍爱、疼惜,却又被过往的一切死死束缚着不得靠近。

再如何被强调的自控,在面对一个人的时候全然动摇,都会叫人惶恐。没有人能阻止他做他想做的事,但是就有这样一个人,光是皱皱眉就能叫他投鼠忌器什么都不敢动作。

可怕吗?曾设想的一切终究只是设想,若非阴差阳错得以带他在身边,怎会明白,心底那些潜藏的偏执与贪婪能强烈到这种地步。于是事实证明,他根本没有曾以为的任何自制。

这是他的玫瑰,他的生命,他蛛网里的窥探了二十多年的珍宝。

“希瑞尔。”低低笑着唤他的名字。

丝绒般柔软沉谧的声音,低缓如旷野的风琴,这么笑着说着对方听不到的话语:“我的……魔鬼。”

*

这大概是个小岛,黄昏的时候海洋的气息会浓重一些。

风中的海腥味极淡,简直清澈得可以说是有些过分。希瑞尔脑中的地图顺着赤道沿岸走了一圈,最后犹豫地停留下来。是……地中海?

花园很大,却并未有各式鲜花,甚至没有他曾以为的那些玫瑰。大约都是些常绿植物,他能嗅到很干净的泥土与植栽的清香。环境该是无比美好,可是希瑞尔一点都体会不到美,精神被压迫得实在太强烈,努力想要维持镇定——却在又一次情绪崩溃之时被死死压制着双手与身体抱回了屋。

大脑嗡嗡作响,似乎会被膨胀到极致然后整个儿炸开,涣散的注意力根本无法被拉回,无法思考,全身上下的肌肉都像是经历过量运动后一般酸痛如针扎,他躺在那里挣扎了很久,身体根本控制不住抽搐。

希瑞尔被紧紧按在一个怀抱中,双手都被抓得死死的,防止他产生自残倾向。耳畔有温热的呼吸,似乎有个声音在不断诉说什么,但他一个字眼都听不到。他只感到要逐渐步入麻木的痛,以及叫骨骼都震动的颤抖,连牙齿都在唧唧作响。

利安德尔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但就是这样的沉默能更叫人看得胆战心惊。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几乎是连滚带爬跑进来,测量,检查,然后在老板还没开口之前自己就先沉下了脸。

“第几次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这种情况?”

“不知道,”并不是说不在乎,而是对方掩饰的实在太好,“大概是第三次……第四次?”

前几次仅是隐约能觉察,这个人控制得极到位,再大的痛楚也不过轻描淡写一皱眉,再者这几日来他都安静地太过,浑身如雕塑般死气沉沉,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如果不是这次实在不由意识控制,也看不出他有情绪崩溃的时候。

女医生停顿了下:“情况不太乐观……病人的自我意识太激烈了些……这种情形下,越是压抑越是会起反效果……用镇定剂吧。”

看到老板猛地皱起了眉,她就知道答案了,叹口气:“这是心理问题。”

医生走了有段时间,希瑞尔才慢慢恢复平静。利安德尔掰着他的手不停写着“会没事的”,但是怀里的人所有的意识都僵停在泥沼,并不能辨认出他想表达的东西。直到看着情况好些,他想了想,换了字写“宝贝,你不会有事的”。

然后终于有一个时刻,希瑞尔暴起甩了他一巴掌。

利安德尔若无其事地把他的手抓下来,身体早已脱力,这力道小的跟猫挠一样。再度摊开他手,写“别害怕”。

希瑞尔闭着眼睛悄无声息得好像一具尸体。

“适当发泄比控制情绪更好。”利安德尔把医生对他身体的判断一个词一个词写在手心上,最后又写,“别害怕,你会恢复的。”

何等骄傲的人,再大的苦楚也不会主动表现,可无论是现在形同废人的状况,还是落在陌生地域的情形,都是压抑他神经的巨大重量。对此,利安德尔也没办法,这种时候他根本不可能让他离开。

希瑞尔没理他。

利安德尔沉默了一下,写了个名字“希拉”。

希瑞尔倏然睁大眼,即使是没有神采的眼睛也流露出无尽的冷漠与排斥。

被自己摊开的手掌反过来死死抓住自己的手腕,见他终于有了动静,利安德尔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脑袋,把他抱起来,叫他能靠着床头坐着。

希瑞尔手掌死死攒着拳头,仰起头,并不在意是不是对着对方的方向,用口型作了一句话“你究竟是谁”,用的是意大利语。

对方果然能看得懂。握成拳的手指被一根根掰开,僵硬的手掌上一笔一划写着单词:“你想知道什么?”

希瑞尔不知道叫对方妥协的原因是什么,但他现在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所有的神经都处在一个被压抑到极点的境地中,刚经历过一次释放,任何的情绪波动都能带来失控——死死抓着对方的手,想找回理智,身体却又不由自主开始颤抖。

“你是谁”,费劲地抬起头,口中缓慢又坚决地作着口型,苍白的脸孔是近乎狠戾的表情。

一只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脸,并不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亦或是别的什么,只有手套的皮革光滑又带摩擦的触感。

“你是谁”,希瑞尔固执地问着。

这个时候他完全想象不到曾顾虑过的种种,想不到英格兰那个高高在上的存在,想不到那场毁了他整个家庭的事故,更想不到奥萝拉以及这个世界的秩序,他只想这个无处不在的阴影到底是谁!他到底是什么人!

手掌被掰开,上面的字眼是“对不起”。

希瑞尔狠狠甩开这只手,他几乎是逃难般靠回到床头,颤抖的手努力想抹去额头的冷汗。只是等待答案的短暂几秒中,他就像是经历了一场剧烈的运动,以至于精神紧张到流出很多汗,叫整个人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一样*。

手痉挛地抽动着,嘴唇都在颤抖,黑暗无声世界中的恐慌又叫他的脑海出现一些幻觉。他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希望借由疼痛叫自己能够清醒些。

利安德尔想阻止他,但又恐更加刺激到对方,想着这样下去是不是真的得用镇定剂……然后注意到希瑞尔的嘴唇似乎在念叨着什么,根据口型辨认了一下,发现,那是“妈妈”,英语……这会儿没有任何试探的意味,无意识中喃喃的是他的母语。

利安德尔不知道该予以什么反应,好半天才把希瑞尔的手抓下来,摊开,写“她是个很好的人”。

希瑞尔死死盯着他,可就算是睁大眼睛也看不到对方的模样,他颤抖着再次甩开对方的手,拼命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努力想控制住情绪,但眼泪从眼眶里落下来,脑袋像是被炸开一样,阻拦着疯狂的薄薄一层理智又一次崩溃了。

医生再度冲进来,这次没有再被阻止使用镇定剂。

“您……真的不能再刺激他了。”女医生显然想发火,但没这个胆量,只能压抑着语气缓慢地说,“心理测验的报告您已经看过了,相信您对病人的情况该是了解得很清楚,所以……别再做会加重他心理负担的事了!”

身穿黑色西装的高大男人悄无声息站在床边上,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抛给她。

女医生深深吸口气,忍了。

拿起笔在写字板上写写划划:“颅内血肿显示是在消退,但恢复日期实在难以预料。按照病人现在的情况……我建议是心理危机干预。需要我把瑟罗叫回来吗?”

医生跟她的助理出去了,房间里又恢复死一般的静寂。

很长时间后,利安德尔伸出手,轻轻撩开遮住希瑞尔脸颊的乱发。在镇定剂的帮助下睡着的人表情安详,脸色依然苍白得可怕,因为精神的憔悴叫他看上去甚至有些瘦弱。

他当然知道为什么写到希拉的时候,希瑞尔会那么失常。他甚至是故意写出这么个名字的——这是当年艾尔玛的那位夫人在希瑞尔还年幼时称呼他的小名——而他就像是老鼠一样藏匿在暗处,悄悄偷窥着有关他的一切。

最初的时候是这样,银月公爵夫妇丧身于四万英尺的高空后,还是只能这样。

他几乎偏执与贪婪地想介入他的生命,想叫他会对自己产生情绪,哪怕是厌恶痛恨也好,想叫他能够注视到自己,知道有自己这样一个存在……可惜只能是妄想。

他始终还是那只懦弱又可怜的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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