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仍又说了会儿话,讲几句临别的言语,也就散了。杨秀先是送走张元,自收拾停当,引一小仆,迤逦来到雷州地面。问明路径,径来到寇准门首。道从人道:“麻烦上下,就说故人之子不才杨秀,专程拜访莱国公。”便递了帖子。从人自引杨秀去厅上等候。
不一时,一老者赶来,口内一叠声叫道:“贤侄多日不见!”杨秀忙跪下见礼。寇准忙扶起让座。寇准因道:“当年澶渊退敌之时,我与杨文公当数万兵马于城上对弈饮酒,此情景恍如昨日。如今文公已去数年矣!叫人如何不垂泪。”杨秀亦泣。住了数日,众人招待颇为仔细。寇准遗书一封与杨秀道:“我已垂死老矣,忝为司户参军,不复曾经光景。如今修书一封,与你去汴京寻王孝先,投彼去吧。”杨秀拜谢。
杨秀自是去投王曾处不提。华阴王押司并刘宾被斩首。孔知县吃了官司,流放岭南。程守玉倒是舍了本钱,重金托人寻到计相丁谓门下,只被贬至长沙。李庆因与洛阳人种世衡有旧,听闻他如今在延州,径往延州投之。
张元回家,没几日张峦来寻,两个在酒肆里吃一会酒,闲话了一会,张峦告诉张元道:“我家太公前日里死了。”张元听了这个话,安慰几句。
张峦便道:“死便死了,你也不用将话安慰。我只是想:有人一世,无非是活着罢了。譬如我家的太公,一世守在茶坊里,养活一家的老小,到老没走出华阴县,这也算是一辈子!他活着时,一世无名,便是死了,这一二年里间或有人能提起,十年过去,谁还记得!我可不学他那样,必然做一番事业才好。”
张元遂问:“真个你要去西岳山?”张峦遂道:“似我这样,世上的人物,除了认得的那一个,还能有谁?”张元便道:“太华真人名满天下,拜他的人牛毛样多,要出头时不容易。”张峦自顾便道:“这个我也知道艰难。我上山去,必然先砍柴担水三五年,考验地过了,拜师再议。但肯与我一星火,不怕他日借风燎原,你等着看!”
张元吃一碗酒言道:“果然你下定主意了。是几时走?”张峦遂道:“行李已打点好了在那里。茶坊和房屋,都留与你。吴昊他们,不能一个个见了,明日你替我说罢。”两个将三角酒吃地尽了,便就散了。
张峦去后,祖母给张元讨了老婆,嘱咐安生度日。那张元哪里安生下来?人都说张元仗义任侠,如今又在长安见了世面,谁想却改了性子,不再与众人吃酒耍闲,竟然闭门念起书来。
吴昊见了内心奇怪,便问他道:“哥哥素日厌烦秀才,说那厮们不满虽多,做事却少。言论总是咬文嚼字,行动便要患得患失。如何反倒念起书来?”张元问道:“兄弟,你且把最要紧的事说来我听。”
吴昊便道:“眼下最要紧的,不过是赚几贯钱,养活我的老娘是正经。”张元急道:“反哺报恩,乌鸦都会。近二年你可有甚大事要做?”吴昊便道:“我已攒了几个钱,再过几年置办了房屋,讨个老婆是大事。”
张元把手笔着道:“筑巢求偶,鸟雀都行。碌碌匹夫,一世只求食饱寝暖,只好把置业娶妇称为大事,此小志何足穷之毕生!昔日吕尚辅佐周武,秦皇扫平六合,太史公书成史记,卫霍疆场式遏,无不名标千古令人仰慕,此等事业方称大事!丈夫在世,如何在琐屑事上消磨抱负!我只问你有甚志向?”
吴昊恍然大悟道:“哥哥原来却问这个,怎不早说!我梦里都想着去西岳山拜师学艺去,回来在县里做个班头,也不枉了这一世。”张元闻言便说道:“若先前时,我也与你一般的寻思。如今想来却不是了:舞刀弄棒,一时快性,不过发落二三十个人,逞一逞匹夫之勇。
人生一世,只做别人做不来的。大丈夫当学成经天纬地之才,抱匡扶宇宙之志。怎样都是活一世,如何不好垂名青史?”
吴昊听了,口内言道:“也说的是。我也不想叫我的儿子,将来学我杀猪卖肉。”这张元从此弃武从文,拉了吴昊,每日在家研习经史。
正是:
灵光一点忽开悟,
夜里无光遥见烛。
春风得道抒快意,
化茧成蝶万物苏。
当下两个苦读数载,夏日挥汗如雨,冬日呵开冻笔。寒窗孤影夜雨读,手脚皴裂笔杆秃。过了几年,果真是肚里纵横千百计,胸中藏得百万兵。两个自道火候已到,同去科考。谁承想接连多次,却半个进士也没考上。眼见得光阴荏苒,岁月蹉跎,两个仍旧一无所成,左右邻舍见了都笑。
眼见得这年春试又来,浑家笑说:“大郎莫考了吧,若考不上,把个酒肆也没了,半文钱也无有了,却怎么好?”张元不悦,自嫌老婆言语晦气,气愤愤地睡了。
话说起来,因为张元醉心科举,买卖又做得不死不活,凭空又多添了几张口,生活早不如往昔了。怎奈张元脾气又执拗,自认为肚里有偌大的才华,不愿意去低三下气与别人做工。
寒窗苦读学来的东西,又不顶钱用,拿它来过日子屁用没有。他又不会说吉利话儿,还惜字如金,死不肯写几个字出去卖卖。眼看这一年槐黄将至,张元几乎已山穷水尽。
街坊邻里见他这样,都偷着笑,背地里称他是“张大傻子”。张元卧薪尝胆了许久,如今到了到节骨眼上,马上要一鸣惊人的时候,老婆倒说些丧气话,惹人不喜。
虽说张元嘴里面硬气,怎奈连续名落孙山,闲时想起来自己也愁闷,进京的盘缠还没着落,说他心里不忐忑,也不可能。为安全计,临走张元去求了个签,问一问凶吉。
待到张元求签毕,是个“兄弟登科”的签儿,那签词道:“羡君兄弟好名声,只管谦伪莫自矜;丹诏槐黄相逼近,巍巍科甲两同登。”看这个签词儿,“槐黄”、“丹诏”,“兄弟”、“同登”,像是一个吉兆的模样,张元自心里寻思说,莫不是这一次终于时来运转,我兄弟两个真的要中么?说不得张元心中暗喜。
见了这签儿,解签的先生亦连连恭喜,嘴里面告诉张元说,这一次张元有伴儿同去,两个都中!到时候必然有魁元之选,转瞬间便能一鸣惊人。若谦虚谨慎、小心口舌,说不定将来互相帮扶,两个都能做宰相哩!
解签的先生是客套话,人家在嘴里面客气几句,张元这边就当了真。这厮不羞,真的自认为有宰相的才干,不去就亏了他的大才!眼看着考期日益临近,盘缠仍旧没下落,急得张元团团转。
恰这个时候,有个张元之前的相识,知他要进京,特意过来帮了些银子。这钱虽说不太多,却雪中送炭,真救了急了!因这事上,张元更信了先生的解释:如今他真的时来运转,这一次考试必然能中!
有了钱了,张元立刻收拾行囊,又叫了吴昊那厮一块儿,两个人果真就进京赶考去了。
当下考完,待放榜时,谁知这一次没转运,两人仍又是名落孙山。
哥两个苦着一张脸儿,相互对望了一遍,张元对吴昊便有些抱怨:这一次试题不对路,自己没中倒也罢了。这些题目吴昊该擅长,他也没中!虽这么想时,然而张元没说出口,转头吴昊叹气道:“今次又是竹篮打水,我两个有何面目回家!”
晚间在客店床上辗转了半宿,次日张元对吴昊道:“我思来想去,已经无意去曲学阿世,去官样文章里消折英雄气。我哥哥李庆如今在延州种世衡处安身。我两个如何不去投他?”
吴昊的娘年前没了,无有挂念,便就同去。两个商量已定,收拾包裹,竟不回家,径直奔延州而去。
当下迤逦来到延州,逐一打听,却被告知从未听说过李庆,况且种世衡亦不在延州,远在泾州。如今延州的知州姓范,根本两个就不认得。
到这个时候,张元、吴昊两个人,身上止剩下数十铜钱,如何支持得上泾州?张、吴二人登时傻眼。吴昊叫道:“哥哥,苦也!我们今日饿死他乡,叫人记到县志上,今番真是名垂青史了也!”张元忙说:“兄弟莫急,却看我的。”
却说延州有个卢统制,唤作卢琳,字子瑜,润州人氏。这日正在帐内闲坐,忽听外头熙熙攘攘,有人叫道:“你们快些去看!近日有了稀罕事!来了两个外乡人,将大石上刻上了诗句,在街上拖曳前行,边走边哭,惹得众人跟着脚看。”众人终年在边上,呆在一座千嶂孤城,无甚消遣,鲜有热闹。既有这事,如何不去?一发蜂拥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