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温本是宰辅才,雄飞安忍做雌伏!两个收拾了行李,连夜离开。正隆冬天气,那雪下的正紧。两个卷着包裹,踏着乱琼碎玉,惆怅而去。行了数日,身上早被雪水打湿。前方纷纷大雪下个不住,两个频频回望时,身后的足迹,早已叫大雪淹没了。
小桥上披蓑戴笠的那个老人,颇有几分有些像卢统制,两个打听了路径,此地没有甚歇处。仍旧行了有十里,风雪中忽见那坡上有一庙宇,张、吴大喜,忙进内躲避。庙后两个寻些柴草,点了火,脱下湿衣烘烤。寒风中火光明灭,大雪里笛慢声悲。
四下看时,却是西楚霸王项羽之庙。张元吃了干粮,将葫芦里冷酒吃了大半,自心内惫懒道:“这时节若不赶路程,温一壶酒,开怀畅饮,再上些羊肉,口里议论些军机,笑谈天下之英雄,何等快意!只可叹我前路茫茫,不知所归。”
前日张元离营后,路上遇见几拨军士,看着像是营内人马,好几回张元都以为是卢琳使来寻他的人。不曾想那厮们策马从旁过去了,并不过来问甚么。当时若退一步,该当如何?想到这时,张元猛醒,自顾骂道:“驽马恋栈豆!我如何肯低头俯身,与群丑为伍!”想到这时,张元急立身起来,将刀去粉壁上题诗一首,道:
风雪飘摇霸王庙,
天涯漂泊行路人。
空有韬略江山计,
华州张元论古今。
庙堂落落皆腐朽,
英雄无奈走山林。
他年待得凌云志,
怒翻西州教天倾!
次日,雪住天晴。两个去了五十里路,张元叫道:“不好!我昨日酒醉,胡乱写了反诗在庙里不及擦去,如今回去必为人所擒,如何是好?”
吴昊遂道:“哥哥,事已至此,不如我二人反了吧!如今西北蕃人争斗不断,正是用人之时。咱们不若择主事之,亦可做一番事业,哥哥之意如何?”张元听了,大哭便道:“秦皇草昧,刘、项起吞并。天可怜见!我如今不为国用,只好投蕃!”
哭了一会,张元便开始谋划道:“昔日安史乱后,唐朝将朔方、河西、陇右的边军,内调平叛,吐蕃趁机攻略陇右诸州。先陷鄯、武、叠、宕,后取秦、渭、洮、临、成、河、兰、岷、廓。既吞陇右,又望河西,凉州、甘州、肃州、瓜州、沙洲先后为吐蕃人所得。
后吐蕃内乱,各家争斗,如今有甘州回鹘、凉州六谷部、夏州党项、宗哥城唃厮啰几方势大。若去甘州回鹘牙帐时,那边厢路途甚远,夜落隔昔日堪称英雄,如今恃功自傲,好色贪财,图小利无大局,非是明主。
若投凉州六谷部时,那边厢各方势力交错,虽然公推潘罗支为首,其位不稳。吐蕃唃厮啰,虽然人物英雄,没有根基被人挟持,傀儡而已。
唯有夏王李德明,那人面上称臣与宋,其志不在小。其子元昊少年英雄,曾面南扬鞭谓父言道:‘宋人无能,凭甚么拥据富庶之地?’此子颇有大志,早晚必为太子,我二人不若投他去。”
吴昊言道:“弃宋投蕃,身后免不了遭人议论,蹿名罪籍遗祸子孙,哥哥思量好了。”张元言道:“平庸之人经不起口舌,我怕甚么!”主意既定,张、吴二人到了夏人地面,靠近宋境一座小城。这边厢风俗虽异,却也热闹:
兽角做杯奶酒香,
夜燃篝火炙黄羊。
新靴踩雪不惧冷,
横吹琵琶过毡帐。
当下住店,两人听得元昊近日在此,心中暗喜。两人自思一计:自酒肆内终日饮酒,壁上书道:
风卷乌云归天际,
浪摧天柱惊单于。
金星一现驱长夜,
雄鸡唱响天下白。
千城万户惊觉晓,
一轮红日出云霄。
贺兰山下多勇士,
鼙鼓一声先后起。
未审飞熊今何在?
渭水一去无消息。
惟有凡鸟出山林,
飞来飞去无人识。
兴起踏破横山石,
一袖扫清天下尘。
好着金笼收拾取,
莫教飞去别人家。
落款为张元、胡昊到此饮酒。因吴昊已改姓胡,故写胡昊。两人吃的酩酊大醉,复换一家,故技重施。不日,果有细作报与元昊,元昊命人将其拿来。
张、胡既被缚,带入大帐,见中间上座那人二旬上下的年纪,身穿绯衣,头戴黑冠,圆脸口方,高鼻深目,桀骜之气,溢于言表。料是元昊,下面另坐两人:一个花白老者,面色沉静不苟言笑,惟眼神凝定似能窥探人心,料是野利仁荣;一个中土人士,年约三旬,几缕美髯,眉清目朗,胸中自有丘壑,料是杨守素无疑。
见二人进来,元昊问道:“你等宋人,来我地面。如何不知礼仪,不避忌讳?”张元笑道:“姓尚未理会,却理会名也!”这般说他,只因元昊祖上被唐王赐姓李,后被宋主赐姓赵。
元昊听了,如何不怒?当下命人将二人斩讫报来。张、胡听了,仰天大笑。元昊问道:“我今斩你,如何大笑?”胡昊笑道:“众人唯唯,而直士谔谔。我二人只道宋人不识人才,只好听阿谀逢迎之言。没想到明公亦心胸狭窄,不能容物。只可世代为奴,居于苦寒幽闭之地,寝皮食肉,复有何望?”
张元亦道:“我听说庸主昏昏,自家眼盲,遂令左右皆闭眼。贤主昭昭,恨不能尽收天下才俊,不知是真是假?还望殿下为我断之。”
元昊闻言大笑,亲解其缚,各赐酒一杯,延请上座。元昊遂就问起来道:“依先生之言,如何区分‘昏昏’、‘昭昭’?”
张元回道:“贤主胆大心细,以真材实干为准绳,不抱偏见,不畏传言,志存高远又步步为营,重在务实。庸主拘泥守旧,成见太多。死抱着那点认知不放,对于不入他眼的人,提起来只会贬低嘲笑。别人所提的主张,不值得他们俯身低头,去弄个明白。
庸主大多又人云亦云,畏首畏尾,重传言而轻人才,重权威而轻功绩。在诸多小事上锱铢必较,在一二大事上却踌躇难决。明公问我什么是贤愚,在我看来诸家的情势,贤愚分明。”
张元说的这些话儿,遂了元昊的心思,惹他爱听,遂又问道:“我素有大志,不知先生有何指教?”张元道:“我听说夏王欲立殿下为太子,他日不免为一方之主。殿下愿得一方屈身之地,年受宋人些小钱粮绢帛奉养,还是愿一统天下,建王霸之业?”
元昊问计,张元告元昊道:“其一:建其官制,贤者用其才;其二:殿下应广招军马,加以操练,以备其用;其三:兴学校,得贤才为国所用;其四:殿下每得城池,不可抢掠。可令土人治之,施仁政以安其心;其五:先讨甘、凉,再灭唃厮啰,既得各处之地,可取宋地。殿下可向南取陕右地,据关辅形胜,东向而争。更结契丹,兵时窥河北,使中国一身二疾,势难支矣。
既得中原之地,北上可取辽,西可取回鹘、吐蕃各部,南可收大理、东可取高丽,天下何愁不得?其六:不论种族,择其贤者以用之。我在宋时日久,山川河岳,已然尽知。如今太后弄权,受益小儿不足虑。”
元昊闻言便笑道:“宋人势大,事若不成,却不误我?”张元遂道:“宋缺战马,战事人少无用。彼等若是集结西北,西军无粮,大军粮草、被服、器械等皆需由中原长途运转,又加上有横山山脉的阻隔,耗费颇巨,长久必然损耗府库,人心涣散。
便一时胜了,彼等亦得不偿失,长久必将遗以岁币,求和罢战。又再者说,岂有群狼不食肉?安守一方,亦不过是国力日微,节节被吞,不若一搏。”
元昊便道:“先生有此移山填海之志,掀天揭地之才,如何不去说与宋主?”张元乃道:“前日曾将此策示人,只是回音恁慢些。”元昊闻言忙笑道:“宋人无知,非先生展骥之处。我今日便拜先生为师,早晚聆听教诲。”元昊即拜张、吴二人为军师,各赏赐黄金一百两,拨住宅一所,军士一百,仆役五十。就在灵州居住。
张、胡既出,元昊笑问野利仁荣道:“公视此二人之言若何?”野利仁荣道:“其他都好,唯有一条不准。一王之兴,必有一代之制。昔商鞅峻法而国霸,赵武胡服而兵强。我党项人立国为夏,长时间蕃、汉杂处,好勇喜猎,日以兵马为务,非有礼乐诗书之气。现如今强敌环伺,无不欲鲸吞鳌横。惟顺其性而教之功利,因其俗而严其刑赏,则人乐战征,习尚刚劲,可以制中国、驭戎夷,岂斤斤言礼言义可敌哉?”
元昊笑道:“此正我之所想。中国人注重宗族,讲亲情而轻法纪,勇私斗而怯公战,虽多不足为惧。张元、胡昊二人言语,若乱世中辅佐于中原诸侯,可使之成王霸之业。我国中蕃、汉杂处,狩猎畜牧与彼不同。虽然如此,若图谋大略,攻城夺池,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必此二人!”
杨守素在旁笑道:“殿下此行,甚为妥当。昔日昭王重郭隗,才俊咸至。张、胡二人一出,天下贤才必纷纷而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