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往常教导卫明,先处人,再做事。卫明既然沾上这事,念在同村的情分上,论辈分又该喊田乐一声“叔叔”,本想与他说些好话,谁成想叫田乐却把事情一股脑推到自家身上,如何不气?
卫明又是小孩子,心里压了许多火气。今日听田乐一说,这火一发发将出来,情急间索性将前番在山神庙外偷听到的那些话,一五一十也都说了。众人听闻尽皆惊了,急忙细问。田乐那厮禁不住打,推说是泼皮章赞拿刀逼他。知县从头到尾仔细问完,自不敢耽误,急忙行文发西河县。一面将田乐收在牢里,一面发签拿章赞。
这时节飞天雕同一班泼皮在家吃酒,便听有人报信道:“哥哥,了不得!那乞丐今日吃人捉了,供出你来,知县如今发签拿你,快些去躲!”众人便道:“早说那厮不可靠!今日果然闹出来!”一个言道:“事到如今,别无他法。我们不若趁夜逃走,投奔断藤崖入伙。”
飞天雕道:“前番的钱已花尽了,去时只多几张口,没甚么送去做人情。他若推脱缺少钱粮,不肯接纳,却怎么说?”一个遂道:“平遥如今遭灾重,无甚好取。俺们若投断藤崖,需是经过西河县。不若去那里借些钱粮,送做人情。”众人听罢,尽皆应和。
西河县这边,薛彪本想使上几个钱,将前番杀人抢劫的案子提出来,胡乱要了三郎性命。谁料想赵押司出来,说甚么捉贼拿赃,三郎当日走到西河县,晚间再由西河回来,一夜连杀十余人,悄没声地搬走财物,赶早再回县里药铺,仍没叫人看出端倪,便是神人了。
三郎杀人劫财这个话儿,只是拿来瞒相公。因他作梗,三郎这事,一时不能够下手。寻的人因这事上,狮子开口价索钱。薛彪也就跳脚骂:“原本半斗米的事,如今竟要这许多!这大头巾直吃人不吐骨头!”
正在骂间,忽然有来人报道:“哥哥,了不得!外头有人借粮来也!里正急请叫去!”薛彪听了这个事,急忙去土墙上向外张时,却见飞天雕引了数十人,手里全都持着器械,正在外面。薛彪见他遂叫道:“下面的不是章大哥?你放着平遥不去住,如何却来这里!”飞天雕道:“兄弟,俺们今年遭灾重,饿得死了,今日寻你借些粮。若不准时,今日便就不走了。”
薛彪笑道:“大哥说的甚么话!俺村的钱遭抢了,连我亦是受了伤,官司仍旧在吃,哪里还有甚闲钱!大哥不若别处借去。”飞天雕道:“兄弟,休恁地说。俺们不容易走到这里,便是随你啃树皮,哥哥我也不嫌弃。”
薛彪听他这么说,知挡不住,回头与里正商议道:“眼见得这厮只有这些人,怕做甚么!不若引了人厮杀。”里正便道:“你如今肩伤未愈,黄大郎又吃你打死了,其余再有哪个骁勇?厮杀未必能保。那厮正是平遥一霸,甚么不做!轻易惹他不得。若依我言,引他进来,若不走时,再下手不迟。”
当下里正说好话,将飞天雕引了进门。急又吩咐庄客杀牛备饭,款待众人。正忙碌间,应承三郎官司的人由县里回来,告诉薛彪便道:“如今平遥来了消息,说咱家先前的那件案子,是田乐欠了赌债,合着个叫章赞的做出来。”
薛彪听了急问道:“却是哪个章赞?”那人便是:“便是平遥县素日杀牛放赌的泼皮章赞。”薛彪听了急叫道:“却是他!正好今日送上门来,却撞在我的袋里!”急忙将这事告诉里正,两人商议,将蒙汗药撒在酒里,与他们上。
约莫过了一刻时,两个听时,里面已是没了动静。进去看时,见这厮们果真吃了酒,一个个东倒西歪,倒在席上。薛彪大喜,急待唤人预备绳索来拿时,谁想那睡着的人皆跳起来,齐来厮杀。薛彪急忙要走时,那边厢飞天雕跳将起来,一脚把薛彪踢倒了,把刀去他背心里一戳,那薛彪呜呼死了。
里正见了这个情形,吓得呆了,正走不动。一个汉子赶上前,把里正一刀也给杀了。余下的庄客见了这势,撒腿便躲,只恨爷娘少生了两只脚。章赞众人哪肯歇手,引众人将村里洗劫一空,随后投断藤崖入伙去了。
如今饥荒益发重了,盗贼群起,除关西村外,又有多村报了失贼。瘟疫正胜,轻易谁敢出城缉贼!更可恨上头无一个人来看,只是在那空斗口。早上起来,赵珂先去城西贫户家中查一遍疫情,散些汤药,又使人将无人管顾的尸首烧化。虽忙个不住,赵珂心中亦实难过。
眼睁睁见做父母的为一斗米,将幼女卖与勾栏行院,也有卖做等郎媳的。有阖家而丧的,剩个老妇亦患了疫症,死不肯治,只要同死。其中一户着了瘟疫,人接连没,最后只留下个三岁小儿,发现时他正挨着母亲老实坐着,不知娘已死了两日。
这不是最坏:小儿的姊姊嫁在城内,为谋产业,合伙儿把亲弟卖远了。姊姊与人牙子商议好了:钱多钱少的不在乎,只要能离得远远的,以后找不到门上,就妥当了。许多人听说了的都推崇,恨自己没娶一个这样有决断能干的老婆。
这种事不只出了此一桩,这人心世道不知道是怎么了,着实令人可怕。除此之外,更多人深恨衙门官府的不作为,又嫌赵珂厚此薄彼,事做得慢,一股脑儿把火儿发在他头上。
近来赵珂行事愈发难了,灾况愈重,许多处急需钱使,银钱筹措却艰难,少有帮忙的便罢了,许多人骂他“假清高”。
赵珂为赈灾做的那些,被闲人们一件件挑出来,指责他办事“不到位”。赵珂事情都忙不完,哪里有时间去一一去解释?因没有回复,那厮们自己认为说,是因为抓住了赵珂的“把柄”,于是便洋洋自得起来,到处跑着去告诉说,赵某人果然没底气,不敢回应,到现在已经“哑口无言”了。
赵珂筹药如此艰难,官吏中有些无良的人,没有染病,却把药材、粮储都囤积起来,把买药的渠道把在手里,赚死人钱,一丝一毫都不肯放松。
这些人除了自己囤积、高价往外售卖之外,还尽情分与亲朋好友,家里都已经堆成山了。他们仗着上面有人,把上报灾情的那几个人,处处刁难,不少人都知难而退了。
因他们这样,之前捐钱、捐物的那些人,都寒了心,东西就不肯再出了。这样一来,县里染病的那些人,情况更糟,百姓愈发得不到救治,城中药材都断了两天,千难万难仍筹集不来,许多处施药处都已经停了。成群的百姓,正睁着眼睛眼巴巴等死。
种种的内情,百姓们大多数都不知道,众人内心里寻思说,既然众人买不到药,就是为吏的不作为,这锅便扣在赵珂的头上。还有人故意往赵珂面上使劲咳嗽。既然他自己活不了,临走前让别人一块也染上病气,大家都死。
处在这种情况之下,还有一些阻扰的,上门来警告赵珂道:“你把流民都引到这里,这些饿急了的人,什么不做?偷盗、打夺、坑蒙拐骗的,都集来此地,好人也被他们给害了!别人倒罢,若是伤了我妻儿老小,到时候我可饶不了你,别怪老爷们提前没说!”
临边的州县听见了疫情,害怕扩散,都是把通往西河、平遥等地的道路,都封堵住,没一个愿意帮扶的。因道路不通,赵珂好不容易从别处筹集调来的东西,都卡在路上过不来了。
处在种种压力之下,赵珂感觉自己实在是渺小,已经在暗地里哭过几回,感觉自己是势单力薄,整个人都快不支了。
然而赵珂哭过之后,自心里道:“我若再撒手,情况会更糟。西河的百姓筹不到药材,就彻底完了。”想到这时,没办法只能爬起来再干。
之所以赵珂这么说,确实疫情已经危急:到这个时候,县里面所有病死的人,加起来已经有八百三十个,城西的重患,已经有四百六十多人了,轻患也有一千余人。城东那边,情况能好些。却也有二百八十的重患,四百余人的轻患。这情况若不能及时控制住,弄不好疫情还要蔓延。
随着本地疫情的扩大,县内所需的药材数目,愈发多了,缺口太大,更加给这事增添了难度。处在这种局势之下,纵然县里的医士有慈心,大多数都能不避生死肯救护百姓,怎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赵珂等人筹来的药材,如今已远远不够用,早就是捉襟见肘了。能到众人口里的药,已经是有一日断一日的模样了,就这样他能怎么治!
城内许多的医士,说起这件事全都摇头,对将来十分不看好。按他们估计,照这样下去,全县的人口,弄不好就得损失一半。
这日赵珂至晚回家,灯下又在忙碌起来,又要写书递与上面。娘子霍氏看见便道:“官人许多日劳累,昨夜益发咳得重了,只恐身体吃不消,不如早歇。”
赵珂害怕娘子担心,不愿意在她跟前诉苦,口内遂轻描淡写道:“当日我求学读书时,吃了上顿没下顿,笔纸都是借人的,还不照过?若非先生、同窗相帮,哪到今日!”娘子知道劝不住,仍开言道:“知县相公尚不报灾,只你去报,上官哪里肯信。”
赵珂听了娘子这话,不许她抱怨,自己口里便鼓气道:“如今天灾,官吏推诿不为,百姓哀声遍野。我既读圣人书,怎可因他人眼盲,便自遮其目,他人聋聩,便自塞其耳?”
赵珂独自写了一刻,忽然又道:“也是了。只我一人,毕竟力微。我何不写信与南都学舍我师长处,央他转交与晏殊?”计议已定,赵珂急忙写信一封,使人送去应天府南都学舍教席范仲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