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殿上,夜落隔先问战事,提起石烈马卡打塔城来,意思让思结暹龙回去督战。暹龙不舍得乌玛狼珠,口里哈哈大笑道:“可汗休惊。区区一个石烈马卡,有何能耐!有我儿思结忻都在,可保无虞。我在甘州,亦可保护可汗安宁。”夜落隔听了冷笑道:“是真为我,还是另有所图?”当日众人不欢而散。
话儿说的不明白,思结暹龙疑心事泄,当夜见了乌玛狼珠,说了这事。两个商议道:“你我相好,倘一日瞒着夜落隔还好,倘若果真泄露了,到那时我二人死无葬地。我们还是早做打算。”
次日看时,夜落隔宫门又多添了守卫,城中又有卫士严加盘查。九姓铁勒身旁的卫士,亦加盘查,众人城外驻扎的军士,近日来夜落隔供给的也慢了。桩桩件件,在思结暹龙的眼里面,恰如杯弓蛇影一般,处处都是夜落隔知了他的事,故意做出来针对他的。
暹龙心道:“既他杀我,不如让我先杀他。”这事儿单靠自己人马做不成,需要人帮。九姓铁勒里面,仆固恩微、同罗览葛与思结暹龙素相交好,更何况他们于夜落隔亦有微词,可以相帮。契苾阿力年前番取夜落隔公主不成,此番他却嫁女与元昊,心中有气,亦可叫来一块儿起事。其余阿布思、骨仑屋恩等部首领,人微将寡,再且人多不密,不值得共事。
正赶上四月十五日浴佛节,惯例夜落隔来西来寺礼佛,就趁此时动手。当下密谋,叫思结暹龙与仆固恩微带人将西来寺团团围住,杀夜落隔,同时契苾阿力引契苾部杀入夜落隔宫中,同罗览葛在后策应,就中就灭夜落隔一族及其亲党。事成之后,公推同罗览葛做可汗。
恰好这日张陟烦闷,当日饮多了几杯,引两个从人,在外闷走。此时走到西来寺前,只因近日便是浴佛节,这边厢熙熙攘攘的人群,行走不快。走得累了,街头觅了一家酒肆,去楼上坐定。
人多都在看光景,酒肆里客人不多。其中有两个喝多了的,说话间突然厮打起来,一个站起来开骂道:“你这该杀的粟特骗子!”另一个不甘示弱道:“你妈是粟特人在外面养的!”虽这么骂,这两个都不是粟特人长相,倒是有些像回鹘人。
之所以他们这么骂,或许是因为粟特人擅长做买卖,又兼胆大善钻营,这边厢独他一家吃的肥,别人都穷,必然是大家的钱财被他们刮了,因此上大家觉得吃亏,争吵起来,都这么骂。
这两个只顾自己骂得痛快,不知道店主人本身就是粟特人,在他跟前这么个骂法,虽然比不上在姓尉迟的跟前骂“于阗亡国佬”之类的话,相比之间也不差多少,店主人如何能这么算了。
因不满他们骂这话,店主人登时发了火儿,仗着胖大,将这两个捉鸡也似的揪将起来,撵出门外,酒肆内暂时安静下来。此时除了张陟一班人外,店内其他的客人,只剩下两个。这两个人靠窗坐着,打扮似是瓜沙汉民商贾的模样,正在议论蕃汉之战。
不知道两个在争论什么,左边年嫩的开口道:“当初唐朝失却陇右,吐蕃人打来,单靠着全城百姓冲上去,拿什么厮杀?一人吐一口唾沫,蕃军就能吓跑了么?只能是上去白白送死。当年若不是祖先投降,然后繁衍才能有你,都战死了,你从何来?朝代更迭,是朝堂上王侯将相的事情,干百姓何事,反倒替他他们白白送死?你怎么不去怪祖上当年投降了呢。”
另一个道:“之所以如今你能过得不错,不应归功于你祖上投降,是因为瓜、沙出了一个张议潮,出了历代归义军,率领边民将吐蕃大军赶打出去,然后你才不至于沦为人奴,活着还能过得不错。”
左边年嫩的仍旧不服,反驳他道:“若是抵抗必定得死,投降或许还能活,我就选降;没有人了,后人灭绝,却不是白死?凉州倒没有张议潮,奴部温末如今还在,有钱人不少,不也照样过得不错?光是厮杀顶什么用。”
年长的道:“那是因为百年以来,吐蕃没落,温末才有个出头的机会,谁还能全靠侥幸呢。不用你怕后人灭绝,中国从来都不缺人,缺的是那些不怕死,敢于殊死抗争的人。”
年嫩的突然想起件事,遂挖苦道:“既这么说,吐蕃人坏,怎么现在你的主张,却是联合吐蕃人抗夏呢?这不是打了祖上的耳光的么?忘了给先人报仇了?”
年长的道:“古人事引以为鉴,唐时若不奋起抗争,则边民沦为吐蕃之奴。于今之所以主张联合吐蕃人抗夏,是为免再沦为夏人之奴。你这样不知形势,做事全凭喜厌之人,空口白牙作小儿言,只惹人笑。”
照这个样子再争吵下去,只怕到后面能吵翻了脸,再打起来,说不得只好转移了话头,再去议论一些别的。
年嫩的看了一会外面,重新把话头转到西来寺那班僧人身上,又开口道:“按理说出家人清净寡欲,理应恬淡安宁,我看这厮们面皮憔悴,神情苦闷,反不如在家人逍遥快活,岂能长寿?天地造物,适时茁芽、长叶、花开、结果,繁衍不息。而彼等不循天道,堕其本性,岂不成害?可知诸教是为拉信众,诓人而已。”
右边年长的回话道:“此言谬矣。西蕃东去,至延州见一村流民,自谓识得中华人物,皆蓬首垢面衣衫褴褛,则笑人矣。况僧人亦需衣食供养,那几个做事的小沙弥,上有师傅管制,中有师兄欺负,又兼年幼,无有父母与他做主,如何安宁。
再且出家不过为觅出路,耐得寂寞立志修行的有几人?人多事繁与俗人无异,何来清净?自古下民无大异,而成就皆在顶峰。”因讲到“顶峰”两个字,年幼的比着上面道:“那么甘州的这个如何?”年长的见问捋须笑道:“德不配位,必有祸殃。”
因这句话,张陟陪行的意思要拿他,张陟叫他不必了。多事之秋,没精神在这点小事上动干戈。只听那年长的继续道:“你不见这几日西来寺前不安宁?是时候了。”听见这话,张陟急去轩窗向外看时,见外面来回的几个人影确实可疑。
张陟唤来从人看时,有人眼尖,认出其中的一个,那厮是思结暹龙不大常随的一个亲卫,前些日在夜落隔宫殿外时见过。只明日便是四月十五日,夜落隔一早便来西来寺礼佛,这些厮们鬼鬼祟祟,大为可疑!知道不妙,张陟叫莫声张,领着两个人一道烟走了。
谁知道不查便罢,一查时不但思结暹龙行迹可疑,连仆固恩微连同契苾阿力都行事可疑。
事情紧急不敢拖延,张陟急忙禀告了夜落隔。夜落隔急忙着人打探,果然知乌玛狼珠与思结暹龙有染这事,连仆固恩微连同同罗览葛、契苾阿力诸人起兵都知道了。
夜落隔哪里忍得住?急忙就要点兵。张陟止他便道:“怕只怕有人故意鼓动的我们君臣生乱,好就中去事。”夜落隔闻听了怒道:“事已至此,不是他们有人鼓动,是他们勾结好了谋我!”张陟急道:“甘州城内,诸部首领的细作都有,处置不当,内外若是一同发作,悔之晚矣!”夜落隔道:“也只好不走漏消息,速战速决。”
那边厢思结暹龙与仆固恩微、同罗览葛谋划起事,业已商议好细则。仆固恩微本不欲反,怎奈思结暹龙与同罗览葛势大,争不到好处,权且答应。这时节趁他不备,写信一封,安排一个得力的心腹,将密信送出,报与夜落隔知道。仆固恩微信写的详细,夜落隔与张陟商议了应对,告诉心腹,回去叫仆固恩微如此行事。
当下夜落隔关紧城门,唤亲信卫戍吐如纥斯结在城外埋伏,一面差心腹亲军五百人,皆着了重甲,连夜将思结暹龙、契苾阿力、同罗览葛诸人宅院团团围住。三人因见宅院被围,知道事泄。只听一声令下,顿起厮杀。
思结暹龙人马大都安排在西来寺,趁他不备,让仆固恩微所引人马转瞬杀灭。思结暹龙引少许人马往北杀去,恰撞上同罗览葛和契苾阿力引军杀来,三个合兵在一块,死命杀出了北门。契苾阿力在前,同罗览葛在中,思结暹龙在后,众人急奔。
却说契苾阿力在前,不提防夜落隔城外伏兵。人马奔至白山,吐如纥斯结听见人声马嘶,知道逃兵已至,一声令下,路两边箭如雨下,契苾阿力中箭落马。同罗览葛在与思结暹龙见势不好,直接弃了契苾阿力,趁夜色死命杀出重围,往北逃窜去了。
打了一夜,仆固恩微纳降,契苾阿力被被吐如纥斯结乱箭射死,同罗览葛与思结暹龙都中了数箭,两个引部杀出北门去了,其余阿布思、骨仑屋恩等部首领,因思结暹龙一行事败,急忙投来,夜落隔趁势收伏了九姓铁勒,命之仍回北地驻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