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对折逋游龙钵不满,此时宗哥部又带头,与章迷、龛谷等几个部族,私自朝贡与宋朝,宋朝立刻同意此事。样丹、兰州、督六三部,直接就投宋人去了。至此凉州已千疮百孔,益发破败,人心思乱,不可遏制。凉州城折逋游龙钵控制不住局面,暗中使人又递书与元昊,意思要降。
这边张元说元昊道:“不费刀兵拿下凉州,人心不齐。虽鼎盛时不怕什么,一旦局势不稳,将来东征西讨,怕背后乱,此却是个大祸患。”然而元昊自有主意:唃厮啰兴起,收复河湟之地才是最为要紧,夏人的时间已不多了,凉州已经唾手可得,不能为了它再耽搁时间。既这么想时,听不进去张元这些话。
张元索性说开了道:“多年征战,府库亏空。凉州如今已是囊中之物,不在于急。倘若此时拿下凉州,宋人商贾去西域,必然放弃走河西这一条路,转去河湟,到那时更没钱赚,这是其一。
其二:放着凉州,一则折逋游龙钵有银钱供给,数目不小。一旦拿下了凉州,各部不稳,纳税多少倒是小事,到那时投宋、投唃厮啰去的不在少数。
三则凉州最大的铁石矿山,在宋人手上,每年造出的兵器不少。因为靠着这处矿山,折逋游龙钵每年运来的兵器的数量,占了夏军军械总数的二成。一旦拿下来凉州,匠人只怕要逃去宋地。
偏偏凉州的这处矿山,矿石的品质又不行,夏人冶铁的技艺,不足冶炼。若要继续用这处矿山,耗费需要多花数倍,倘若长时间入不偿赀,恐怕要荒废。这件事情关系重大,尚没有处置妥当之前,亦不适宜拿下凉州。
当初潘罗支在的时候,凉州与宋人有合约。宋人每年在凉州购买大量的青盐、马匹、蹄铁、驼峰、胡桐木、肉苁蓉,凉州藉此得利不少。如今虽然是折逋游龙钵做了节度,宋人并不是太扶他,但这个合约并没有被废,每年凉州在这里赚的钱,也占了赋税的近一半。
借助凉州,贩卖马匹、青盐与宋人,也赚些使用。倘拿下凉州,宋朝必然关闭榷场,到那时周转只怕会更难。”
元昊闻听大笑道:“我来日便拿下河湟,早日称帝,到时我便封你为国相,军师何必计算这些小钱!”在张元看来,夏人多年豢养大军,府库实在是周转艰难,如今已经是捉襟见肘,这些小钱的确重要,并不是玩笑。
张元给元昊算一笔账:国中即便是加上甘、凉的人口,全数也不过三百万,党项一族满打满算,总数也只有一百万,其他各族的人马,大多数都是被迫投来,对党项人并不是太忠心,此其一。
国中军队,左、右两厢八、九个监军,总数上能有三四十万。铁鹞子耗费巨大,擒生军人数众多,这些全部都需要钱。野利仁荣年纪大了,精神不足,这些全需要张元管问,他李元昊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元昊仍旧不以为然:他命野利仁荣管造文字,已近事成,下一步就是改风俗,国中全部是党项人了。正因为缺钱,才更应该打,这个叫做“以战养战”,军卒若是不缺财物,谁还肯奋力向前呢。
张元不同意他这话,给元昊罗列出连续十年的战损及新生人口的数目,然后告诉元昊说,一旦拿下来凉州城,宋朝马上会全力去扶唃厮啰。在此之前,夏人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人、钱、粮,以举国之力,一年间铁冶务所出的生铁、熟铁能有多少斤,可供打造多少件兵器?供给夏军可否足用?
大战之后,为数不少的军士,必然要伤亡。军士大规模阵亡后,有多少人可供后补的?一旦宋人关闭榷场,国中货贸能维持多久?这些全都无甚准备!
元昊那人,一旦自己打定了主意,即便别人再三劝他,也不肯更改,而且他总有自己的理由,别人根本就说不过他,其刚愎如此。而且他用的那些理由,风险太大,一旦弄不好就可能倾覆,确实之前许多的事上,有些天助夏军的意思,谁敢保证事事都侥幸?
张元如今是看明白了:元昊根本就是个赌徒,从没想“稳扎稳打”这件事儿。不是张元胡乱说,若是整个民族的命运,全都掌握在这种人手里,弄不好真的能亡国灭种。然而毕竟元昊是夏王,他执意如此,张元又能说什么。
既然折逋游龙钵愿意纳降,元昊命苏奴儿引军去驻守凉州城,命折逋游龙钵携家眷同回兴庆居住,凉州六谷部除样丹、兰州、督六三部投靠宋人去之外,听说折逋游龙钵要投靠元昊,宗哥部、厢邦部、马家部、周家部、赵家部、宗室部、当众部、乞当部以及其他部许多零散兵马,大多数去鄯州投了唃厮啰,也有少数因为者龙粉堆的缘故,去投靠一声金龙的。六谷部一十八部人马,此时剩下不到一半。
元昊解散六谷部,仍旧留下来的这些族长,夏王都有赏赐。至此时元昊已得甘、凉两地。元昊命野利遇乞在天都山驻守,此地北上可取瓜、沙、肃州,南下可吞河湟,其意如此。
那边瓜州王曹贤顺因为元昊又得凉州,让野利遇乞在天都山驻守,心下不安。当初甘州陷落,夜落隔势力除去肃州,其余均被元昊所得。肃州因在黑水西岸,凭借黑水的地利的阻隔,尚未陷落,如今与瓜、沙等城互为犄角,以抵夏军。
本来瓜、沙和肃州凭借黑水河的地势,可以抵挡夏军的锐利,怎奈元昊又跨过黑水,在祁连山以西建黑水城,设镇燕军司,意思早已昭然若揭:一旦黑水城建好之后,就是党项大军渡河之日,到那时元昊除了正面攻打以外,黑水城那里,可以同时在北面侧击。野利遇乞守天都山,阻断南北的交通,可使瓜、沙与吐蕃不能结盟,其意如此。到那个时候,瓜、沙必然是岌岌可危。
贤顺自小儿母亲去世,由祖母抚养。他的祖母是沙洲汉人,每到年节,便要请出祖先的画像,向南而哭。祖母一遍遍告诉他,当年唐军去后,沙州军民如何在绝境之中,困守孤城十余年,城中粮尽,不得已方才投降了吐蕃。
自此唐人遗民沦为人奴,披发左衽,禁用汉语。日夜耕织,仍不免被蕃人吞其土地,夺其秋粮,掠其青壮。非但如此,蕃人劓刖其羸老,槊贯其婴儿。挖眼、刖足,弃之于野,抽筋、割舌,岂有缘故。又焚其室庐,赤地延绵五千里。陷地汉民,无不远怀故国,愿被皇风。
当年第一代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曾经作诗,道陷地之苦:
天下沸腾积年岁,米到千钱人失计。
附郭种得二顷田,磨折不充十一税。
今年苗稼看更弱,枌榆产业须抛却。
不知天下有几人,但见波逃如雨脚。
去去如同不系舟,随波逐水泛长流。
漂泊已经千里外,谁人不带两乡愁?
舞女庭前厌酒肉,不知百姓饿眠宿。
君不见城外空墙遥,将军只是栽花竹。
君看城外恓惶处,段段茅花如柳叶。
海鷰衔泥欲作巢,空堂无人却飞去。
瓜、沙之地得来不易,边民不愿意再失二州,也不肯再失。然而做节度多年,曹贤顺也知,兵法云:“守城必有援军”。如今李元昊打下甘、凉,瓜、沙已经成了孤地,离国太远,非但不会有任何援军,周围还有许多食腐的秃鹫,一旦战事占了下风,趁火打劫的绝不会少。归义军虽然不怕死,到底甘、凉已经陷落,能守住孤地的希望渺茫,迟早还是会败亡。
瓜、沙这边,城中寺庙的许多经书,都是孤本,为免在战火中遗失,需搬运封藏。事到临头做这些事,怕乱人心,不如趁早搬去敦煌鸣沙山石窟之中,然后封藏。
一来,希翼神佛能庇佑瓜沙之地。二则将来几百年以后,或许汉军能重征河西,到那时人虽然已经不在了,这些宝物能重见天日,也是好的。然而经书佛像犹可以封藏,可惜曹贤顺没有办法找到个石窟,能够把瓜沙之地也封藏起来。
曹贤顺走在瓜州城内,街上行人依旧熙攘,城中军民都汉话汉服,眼前景物依然如前。城中有钱有势的人,察知了危机,已搬去高昌或宋地去了,剩下来的这些人,日子仍照过。
大仗之前,安静得好像没事似得。
作为曹氏第八代的节度使,归义军第十三代的节度,谁愿意让将近二百年的基业,葬送在自己手里呢?然而归义军比起来夏军,实在是军力相差太悬殊,这一场战事,凶多吉少,前景不妙。
有时候曹贤顺想着说,大不了一死,然而瓜沙之地那么多军民,远离故国,若再次落入外族手里,前路又该如何?唐时瓜、沙失陷的故事,犹在耳边,倘若再倾覆,这种情况不敢想。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这重担就压得曹贤顺喘不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