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路阳武县治,郊外。这日,一长须道人引一个小僮,师徒两个赶一辆大车,正急急行路。这边厢人家不多,前面不远处还是座密林。看时,却是好个去处:
北临黄河,南邻官渡。
东咸阳之喉,接邙山之脉。
张良刺秦之地,沼泽荆棘之乡。
林丛易藏虎豹,恶岗多聚毒虫。
时值早春天气,冻土复苏,远山见绿,天色晚的也愈发迟了。远处有村庄和农户的山坳里,屋顶上已开始冒炊烟了。
因师徒两个人贪路程,错过了宿头,天色渐黑,只见的一处处皆是山林小路,一周遭密林恶树,全不见人。道长在车内倒还罢了,僮仆在外,心内思道:“这般险恶去处,倘一时跳出个大虫来,不是耍处!”心下想着,遂催促驮马加快速度,将车辆急急赶过去。
真是愈怕愈来,还没有走出去几步远,只听见“钪铛”的一声响,路边伸出条索子来,将那马绊倒。才刚还空无一人的路上,登时窜出拨剪径的强人,发一声喊,就乱中拿了二人。
此时众人已看清了收成,喽啰中有人见了骂道:“近日只恁地晦气!等了半月,只等的这个牛鼻子并鸟道童。”众人将包裹里衣裳翻了个底儿朝天,旧的全都弃了不要,新的两件遂州樗蒲锦袄一哄都拽走了,旁边还有人嘱咐道:“再细搜一下,可有度牒?卖了也可以换些钱!”
原来这座山唤作黑山,山上果真有个大王,着了几个能干的头领,专一在此做些打家劫舍的勾当。当下吵吵嚷嚷的,众喽啰将二人捆做粽子,绑了上山,推至聚义厅,背剪绑到将军柱上。二人看时,但见厅内明灯火烛,上面三把虎皮交椅,椅子上稳稳坐着三个大王。
中间那个,身着鹦哥绿紵丝战袍,头戴紫金镶宝束发冠,系一条双鞓陀尾好玉带,七尺八寸上下,面白须短。左手恶凌凌一条大汉,穿一领皂色紵丝战袍,裹四方万字头巾,带一双扑兽匾金环,腰系销金包肚红搭膊,身长九尺,健壮如牛,横肉满面,狮鼻方口,杀气十分,可比眭固。
右手的那个六尺身材,穿一领驼色纻丝衲袄,头上木瓜攒顶软头巾,耳朵上别着朵绢帛花,身形瘦弱,两撇胡须,双眼细长,观之可笑。正是:
将骷髅做碗,用人油点灯。
使人皮做鼓,驱豺狼做从。
当下二人被拿,三个大王见了,便叫声道:“俺们今日正噇得酒醉,孩儿们将两个杂毛开剥了,造三分酸辣醒酒汤来吃。”早有喽啰闻声上来,将火把去两人脸上照看一下,灯光下这两个都些怕,这情景喽啰似乎满意,便笑了一声。这时候里面又出来一个伴当,将一把腰刀拿在手上,往面桶里面倒了凉水,便要开剥,这俩人一看就是熟手。
没开始呢,道童不济,已经吓得晕死过去。那道长见了,嘴里面忍不住呵呵大乐。众大王见此便问道:“你这牛鼻子,俺们兄弟正要吃你,怎地大笑!”
那道人道:“贫道犯了弥天之罪,官府如今出五千贯赏钱,正拿我不住,你这几个山里的野猫,倒想要吃我!你杀了我,让朝廷以为与我有牵连,如何不发大军拿来你?到时将你这山寨一并端了,不是耍处。”
这话儿让三个大王都吃了一惊,遂喝退喽啰,惊问他道:“道长甚人?仙乡何处?”那道人笑道:“我华阴张峦,与西夏国相张元是密友,弥勒教教主王则为了起事,特意拜我为宰相,与辽、夏两家都关系匪浅,你就敢吃我!”
之前因为王则起事,闹得太大,西北无一个不知道的。王则已被文彦博所捕,押到东京,遭肢解而死,起事如今都已经败了。只听说王则的辅佐张峦得逃,难不能就是此人么!三个大王听见这话,忙滚下座椅,割断绳索,都剪拂了,亲手将张峦扶到上座,又叫小喽罗安排筵席。
那三个人,亦互道姓名。为首的便是黑山大王黄胜,他因欠了赌资,被人追讨甚急,没奈何将人杀了,逃到此处。立了山寨,聚起一拨人马。人唤他作“混天王”。
第二个唤作王春,亦是新到这里的人,这厮却是大虫,本事了得,人都称他“病眭固”。这厮与山东病于毒邓坤、河北赛白绕阮雄、并称三霸,先时依附王岐谋反,后王岐为叶芝春所败,多人被擒,王春逃得出来,投在此处安身。
第三个唤作曹豹,原是关西关扑汉,一向在河北、延州做买卖不想中途折了本钱,来到此处。因为他的形容长相,人都唤他叫“食猫鼠”。众人在此间都有点名气,然而不能跟张峦比。
当下众人问讯完毕,一叠声叫喽啰杀牛宰羊,准备酿鹅肥鲊,掇两瓮法酒,就厅上安排筵席。连那道童亦已放了。当下黄胜主位坐了,请张峦坐在客位,王、曹二位打横,一并都坐下了。黄胜、王春、曹豹各使银酒杯轮番来敬张峦。
众人齐声都叫道:“先生远来不易!且各吃一杯。”张峦一一饮了,口内道:“早闻诸位大名,只是无缘相见。今日天巧在此聚会,岂不天意!”那黄胜便道:“先生这话,没得羞煞。俺们几个因犯了事,各处安身不牢,胡乱在此居住。江湖上闻得先生的大名,如雷贯耳。都恨不能早些相见。”
当初王则起事这事儿,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说什么的都有。如今不容易遇到了张峦,众人忍不住便问。遇到这几个投缘的,张峦也愿意跟他们讲,听得众人一个劲问。
酒至半酣,黄胜便道张峦道:“先生一来能辅佐王则起事,二来能游说辽、夏两家。拿古人比,苏秦、张仪也不过如此!只是如今事败了,不知道有何打算呢?”
张峦便道:“我师父虽然不出山,却与吐蕃唃厮啰有旧,我亦与唃厮啰有数面之缘,欲往鄯州投他去。”那黄胜便道:“在下是个直爽人,不怕先生怪罪。那唃厮啰素与我国交好,如今正与夏人打的火热,几次三番,来央人助,他怎能纳你?”
张峦便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当问鼎神州,逐鹿中国,名垂青史,虽死无憾!岂能空老林泉?”众人听说了这个话,互相对视了一番后,尽皆不语。黄胜又问:“倘先生不嫌山寨微小时,暂在此处落脚如何?兄弟们愿意送哥哥坐第一把交椅。”张峦便道:“贫道在逃之人,怎能到此连累众人?还是速去为好。”
黄胜众人苦留不住,那张峦只是要行。那曹豹便道:“既然道长不愿在此,那只在寨内将息三五个月,待风声过后再走不迟。”张峦再要推辞,见众人甚是不悦,便应承道:“贫道听说教中其他兄弟尚在,一旦有了他们消息,还需要走。”
众人在山上一连数日,大摆筵席,款待张峦。这日酒醉,张峦谓黄胜道:“此寨虽好,众位大王亦十分豪杰。只可惜有数处破绽,不能够锦上添花。”黄胜问:“先生有甚高见?”
张峦便道:“大王若信我时,只与我三五个月,管保山寨辉煌。”黄胜道:“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区区小寨算甚?要便拿去。”张峦忙道:“大王勿疑。我因诸位敬我,因此相助一二。待有那边的消息后,仍旧要去。”二人又闲话一会方散。
自从那张峦上山后,果然做出些事情来,一时间山寨模样大变。头一件,张峦劝说黄胜等人,叫众人安排一队人马,在山下设立一座李寨,专一打探往来的消息。或远近有来往客商,或有官军围剿时,山上都可提前知道预备。
第二件:重整正南那一处水寨,修固关隘,多造船只,在后山东北路、西北路各立两道关隘,多设机关暗井,打造器械,叫王春亲自练兵。若官军来拿时,也好叫多吃些苦头。
而且如今重立下寨规:喽啰兵不听号令者斩,抢的金银,按功劳大小来分。夺来的物事,按例来分,不准争抢。第三件:多集粮米,招远近豪杰入伙。
那阳武县正处来往要地,怎地没有来往客商?只是先前因黑山有剪径强人,众人另投他路,不由这处过罢了。那张峦叫山下设个李寨,内设了客店茶棚,使山上小头领做个客店主人,只管打听消息。若有那单身客人包裹沉重,前来食宿,亦使蒙汗药麻翻,夺了包裹,扛到后面开剥。
众人依照张峦的意见,重新整治了山寨。果然用不了几月,山寨就已经大变样了,与先前不可同日而语。人人背地里都评价说,张峦那是甚么人!也就是跟的人不对,王则不是个当皇帝的命。不然的话,那就是本朝的张良和萧何!他连宰相都能做得,更不用说整治这么一个小寨,真是杀鸡用上了牛刀了,待在山上,白白浪费了他的大才!
时早春已过,四处尽飘飞絮。官道上面,远远行过来三人。从近处看时,却是两个公人引着一个囚徒。这囚徒姓王,排行第一,讳个元字。公人本是兄弟两个,哥哥叫孙福,兄弟叫孙庆,之前与王元有些往来,也算是熟人。这一路上,两人对王元看觑不少。
王元这人,原本是保安军军中的都头,一日吃醉了与同僚口角,打将起来。对方因为打不过,吃了大亏,自去相公处出首,说王元的本家哥哥王春,乃是王岐的余党,因此犯了忌讳了。关键的时候,亏保安军巡检指挥使狄青周全,死罪得免,无奈王元被追了官职,杖脊四十,现今流放登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