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郑荣与两边赔话,见礼已毕,王元自将朴刀还与主人,郑荣一手拖住一个,并一干穷闲军汉都叫上,一块儿到前巷吃酒去。众人转过几条巷子,远远见一个四层酒楼,望竿上面挑一个酒旗,那上面道:“酒海花宗”。又有一面青布帘,又写着道:“酿就春夏秋冬酒,结识东南西北人。”
走到楼下,那雕檐外牌额上写道:东源酒楼。又有一行小字道:“登州府正库”。众人进来,郑荣叫酒保伏侍着众军汉。都在楼下面吃酒。郑荣便领着孙芳、王元,三个人去楼上阁间里坐了。那阁子墙上画着醉刘伶,屏风上描有杜少康,靠窗可见海景。
当下郑荣坐了主位,孙芳对席,王元去下首坐了,酒保上来安放盘馔。看肴馔时,清炒蚶肉、酒蒸蛤蜊。姜虾酒蟹透皮红,清蒸白姑、红娘鱼,汁浓葱碧浮芫荽。各样煎炒水产,脑中藏白石首鱼,黄熟截顶蟹膏柚。另有些肥鸡、嫩鹅、鹿脯、羊头,摆了满满一桌子,酒保又取来五坛檀溪,拍开泥封,使大盏斟上。叙礼已罢,各斟满饮。
当下说话,原来那当街一溜赌坊、兑坊,皆是牢城营都指挥张瑞产业,营内军士赌得输了,便来撒泼。前次赌输,又闹了一通。量牢城营的那几个人马,哪里是营内军汉的对手!
吃了亏了,那牢营使安排了一拨人马,要过来相帮,走到半路的时候,被刀鱼寨军士发现了,半路上众人先埋伏起来,谁知道厮打起来后,叫王元将众军士痛打了一顿,如今身上还青肿未消。
后续这厮们寻王元厮打,又吃了亏。两次三番都这么败了,众人早已经按捺不住。今日正巧孙芳回来,立刻被请来与众人报仇,才有了今日这一场打。当下郑荣与二位说合,叫两下罢手,免了这闹。三人饮罢,便各自回了。
郑荣回家,便有主管前来报道:“小人已准备好十七八辆车子的货物,不知官人甚时起程?东京那边已催得紧了。”郑荣便道:“才回来我就赶上桩事,忙了一天。你不说时,我差点忘了。”遂叫人张罗安排,叫明日四更起来烧汤,打火做饭,一早吃了便行。
次日早起,收拾妥帖了,郑荣引了二三十火家,赶了十八辆太平车子,满载了货物,望东京便行。一路上饥餐渴饮,晓住夜行,迤逦已进青州境内。这日天晚,众人寻个客店,打火安歇。次日早起,又收拾东西趁凉要走。
店家询问郑荣道:“我听众位客官的口音,像是从登州那边过来的人,这是要往西面去么?”郑荣便道:“可不是?我们一行几十人,都是从登州过来的,要去东京送些货物。”
店家好心告诉道:“如今过虎峪新添了一伙泼皮,专一拦人撒泼。客人走时,还是往北面绕路走吧!”郑荣听了便道:“这条路我之前来往过数遭,如何便有泼皮?”
店家便道:“端是泼皮。为首那人有个名号,唤作什么‘白日鬼’贾亮,集了二三十个人,专一拦劫来往的客商。过来投店的客人说,不少人都着了他们的道了,如何不怕?说与客官,咱们出门在外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安稳计,你们还是绕路走吧。”
郑荣满不在乎道:“不打紧,天气炎热,如何绕路?我这货物耽搁不得。”说毕不听店家的劝告,趁着早上的凉爽,叫火家收拾了赶紧起程。
郑荣众人一路上行来,但见路两边桑树麻草,郁郁葱葱。山谷幽静,布谷鸟清鸣声声。清晨露水湿鞋,林中清泉照影。趁着凉爽,路走得便快,须臾便走了二三十里。
转眼间暑气已上来了,这天儿就热了。田中男女做活累了,用葫芦去溪边盛满了清水,大口痛饮。农夫将凉笠推到脊梁上,穿一领短褐,正忙着割麦,一个个热得汗下如雨。远远望去,麦浪翻滚,一地里尽是金黄。
正在行间,忽听见前面一阵吵嚷。凑近了看时,原来是七八个村中泼皮,手里面拿着木棍、朴刀,将路掘开,挖了条深沟,不许往来的客人经过。若要过时倒也不难,直接拿出来三贯足钱,他们自会把木板掇过,放你过去。若没有钱时,却不能过。此时前头正堵了一伙十数个客商,大家凑钱已毕,便就放行。
数内有牵头口的客人,又叫拦下,颠倒要他十五贯,谁敢还价!又不准调头,若理论时,老大棒子打将来。这一伙都是外地的客商,在人生地不熟这么个去处,只好任由他欺负了。
为首那泼皮面目丑恶,身材肥壮。大夏天里面,他把凉衫袒开了,把个蝇拂子拿在手里。将焦黄发胡乱绾个发髻,把髭须染成一个绿色,捉个胡床,就在树荫下坐着了。
因前面的客人嫌要价贵,不肯出这个买路钱,这厮随即呷一口酒,口内骂道:“老爷造桥,为的是方便过路,造福乡里,正是一件顶好的善事!鸟憨子们理会不得俺的苦心,倒来聒噪!”
还有人道:“你们这些财主,平日都吃得肥哒哒的,不知道诈害了多少人!问你们要那么一点钱,就这么推三阻四的,这路不是白给你走的!”
那厮们因见郑荣来前,那伙男女里出来了一个,口内叫道:“那撮鸟呆立做甚?你们这些新来的人,恁不懂得规矩,怎的不赶紧过来纳钱?还得俺们亲自要么!”众火家听了骂他道:“这条路老爷们走过多回,这是哪里冒出来的鸟汉?你托谁的势要,就敢在这里拦人讨钱?!”
众泼皮不听这个话,只管骂道:“你这班奸商,不勾结官府压榨百姓,哪里有金山银山的在家里堆着!如今这条路归俺哥哥,要想过就得听俺们的!”因说不通,郑荣一发急了道:“我这车上的货物是纳贡之物,你怎敢拦?”
为首的听见这个话,立起身来,直接圆睁了怪眼道:“听听,给俺说什么‘纳贡之物’,就你这怂样,能跟赵官家有交情,我还跟阎罗王有交情呢!吓唬谁呢?这种话儿我一个月听见了三五回,真当老爷是吓大的!”众泼皮还有跟着的道:“他说官家是他的主顾,我还说天蓬元帅是我亲舅呢,就是不肯拿钱么,谁信他谁傻!”
为首的吓唬郑荣道:“老爷是谁,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是会的赶紧交上钱!今日撞见我‘白日鬼’,莫说是你,便是赵官家经过时,也须留下平天冠!贼鸟怎敢坏俺规矩!”
因听见“白日鬼”这个名号,众火家立刻明白了道:“我倒是谁?原来是就那贾亮啊!别说是‘假亮’,他就是‘真亮’,也算个屁!”还有的跟着起哄道:“不如把他点着了,看真亮假亮。”这话儿好似撸虎须,贾亮这厮忍不得,干脆把蝇拂子当做令旗一指,喝令泼皮开始打。
听见了指令,众泼皮立刻发一声喊,都抢上来。前头的那个来的快,瞅准郑荣,将棒劈头便打过来。郑荣大怒,欺身入去,接腕按肘,趁势将那厮木棒给夺了,一脚把这人踢下沟。此时郑荣拿棒在手,先上来的,接连被打下沟里去。
一看自己人吃了亏,众泼皮急着要报仇,立刻就要一块上。郑荣这一伙又不是吃素,后面众火家拿出来朴刀,也围上前来。泼皮军一看情势不好,一哄都走了。沟里的几个滚一身泥,此时亦已经爬上来。因怕被捉了能挨打,都不敢停留,连滚带爬地上来后,立刻撵前面的友军去了。
眼看拦路的走没了,众人赶忙拖过木板,一阵风走了。别家的客人趁这个机会,也一道烟走了,才刚还人群熙攘的路边,登时不剩下一个。
大约走了一二十里,眼看着众泼皮已经远了。此时已到了正午时分,暑气正盛,日头甚辣,一周遭蝉鸣聒噪,没有树荫的泥地上,灰扑扑得很是晒人。众人往四处打量时,见大路旁绿杨林下扬着个酒旗,正是个村店。真好个村店:
泉涤桃李,篮装黄杏。有山榛野菇佐酒,甘草菊花做茶。椰瓢舀来浑酒,炉上饼香新麦。门前黑犬摇尾,靠篱一畦韭花。柴门不堪迎贵客,溪头点点开野花。他年卸甲归田日,鸡黍山翁此做家。
郑荣便道:“天气酷热难耐,我们且去吃了中饭,暂歇一歇。”众人便道:“如此最好。”
听见来人,早有酒保出店来张罗。火家唤酒保取草料来,给头口喂上,直接就往店里面去。
入了店来,众人先后将凉笠摘了,自脱了膊,三五成群地拼好了座头。店内除了主人以外,有两个酒保,因为郑荣人太多,三个人忙得脚不沾地,一地里张罗。
除了郑荣一行以外,店里已歇了个黑大的客人,头上抓角头巾,布衫半敞,微露着身上的花绣。这个大汉靠窗坐着,座头上放了包裹、斗笠,要了盘牛肉,面前一十二大碗冷淘,正远远地吃酒。
因郑荣人多,坐下来吵吵嚷嚷的,要这、要那,酒保光忙活他们去了,顾不上伏侍这个客人,唤三遍听不见支应一声,大汉看见了不悦,口内便道:“鸟客人恁地聒噪。”忙乱里面,总算把酒饭给安排完了。无一时酒饭陆续好了,酒保先后给搬过来。众人正饿,见此全都停了说说,开始用饭。
今日来了个大买卖,店家欢喜得了不得。眼见众人吃完了饭,店主人过来上些梅汤,与郑荣道:“山野地方,没有甚么好东西,客官胡乱解渴罢!”郑荣接了这梅汤,请店主人坐下说些闲话。大热的天儿,这个时辰没法走。众火家有将凉笠来扇风的,有去村头买瓜的,亦有开始赌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