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张超主意已定,遂唤火家看家,自己回乡,搬取老小去了。路上走了大半月,已近家乡。时值天晚,张超翻过一道山梁,只见近处有一个村落。正累饿间,远远见前面树荫下挑出一个草帚儿来,原来却是一个村店。
张超问店家要一眼房,安排已毕,又问小二哥讨个草柴,自己到厨下烧火去了。正点火间,那捆草柴却雨天潮了,一个劲冒烟,点他不着。甫一吹时,叫草灰糊了一脸,呛得咳嗽。张超忿怒,立刻破口大骂道:“你把好柴与别人烧了,故意拿这些潮的给俺,害怕爷爷没有钱?”
小二哥慌忙赔话道:“客官息怒,你放下柴,小人自帮你烧火罢了。”说毕便蹲在张超旁边,替他拉风匣烧火。一会饭熟,张超自己盛来吃了,把碗一扔也懒得洗,小二哥又过来替他刷了碗盘。张超问店家要来滚汤,洗了手脚,当夜无话。
次日张超一早起来,洗涑完毕,收拾了又走。大约行了三十里路,远远见前面一个镇甸。到这里张超已认得了路了,心内便道:“过了这座临关镇,往前再行个三十里地,便就到了。这里有名的张家老店,在前面不远,待俺歇上一刻时,吃他两碗酒再走吧。”
张超许多时不曾回乡,镇甸却也没大变,也仍旧热闹:这镇虽小,却也一百二十行,经纪买卖样样不缺,桩桩不少。
看见了故乡熟悉的景物,张超满心满眼都高兴。此时肚中已有些饥渴,又有银子,远远往桥对过张望时,张家的老店已经能看见,张超不由加快了脚步。
才待过桥呢,却见桥上已围了几个人,正在吵闹。旁边也有些要过桥的,见这个情景,皆转了头,重新改路往别处去了。四下已围了一圈人,站在不远处看热闹。
桥上这些,却是几个关扑汉,为一担酒上,便要厮打。一个便道:“蒋四哥,欠账还钱,你一向都是赌直的,怎地今日没出豁?”中间唤蒋四的是一个矮汉,面色蜡黄,头戴一顶红绢抓角头巾,一身褐色粗布衲袄,回话便道:“这担酒是我的本钱,便要卖了养活老娘,如何便肯把与你!”
那一个道:“我把你这个遭瘟的!你老娘死了有十年,倒拿这话来哄我。赌钱场上无父子,莫说输了一担酒,便输了老婆,也则不得声!”两边看着要打起来,哪里劝得住?
要钱的这边人手多,卖酒的汉子被他们捉住,拳头上去,三五下就已经鼻青脸肿。蒋四心内忍不住道:“干鸟么,爷爷今日恁晦气,又吃孙子们打了!”然而这厮怕别人听见,根本不敢大声说,只有死死抱住了头,靠着桥栏杆蹲下缩了。
张超见了,走过来问那些打人的道:“这鸟大汉欠你们赌钱?”为首的便道:“五贯足钱。”张超去包裹里取了五贯,扔了与他,口内便道:“老爷要过桥,快些散开,这厮们莫误了爷爷吃酒赶路。”今天算他蒋四运气,既然出来个替他还钱的好汉,众人也就不继续追究,骂着去了。
因张超解围,这头蒋四得了性命,挣扎着起来,口内叫道:“今番亏杀哥哥搭救,哥哥在上,受小人一拜!”张超便道:“你这厮忒不长眼,又打不过,急不撤开,反倒累俺五贯钱!”
蒋四慌忙回话道:“今日累哥哥坏钞,何不家去吃一杯。”张超便道:“俺现今急着回家,谁鸟耐烦。你随我到对面吃一杯去。”当下蒋四挑了酒担,拍净泥土,重新把雨笠戴上了,跟在后面。
那对面正是有名的张家老店。望竿上挑着面酒旗,上道:“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面前有限杯”。门前挂着醉仙锦旆,原先的主人老张没了,如今是他儿子小张接管,这厮比他老子还嘴甜,自他接手,买***先前更红火了。见了二人,店家立刻唱一个大喏,然后寒暄着往里让。
张超进楼再看时,这楼里铺设较先前更好了些。上得楼来,酒保安放了盘馔,鱼有马皋,肉有肥羊,再上两角有名的张家老酒。那酒保替两人安排好,便出去了,留下张、蒋两个人说话。
这蒋四虽是个卖酒的,却没什么酒量,老酒一盏便醉。此时他已经吃了半盏,便有些两眼朦胧起来,在酒楼里面睁着对乌眼吹牛,说着还手舞足蹈的,唾沫横飞,大呼小叫。才刚挨打的那副熊样,好像发生在别人身上。
当下说话,免不了说起些近日的新闻。蒋四便问:“不知哥哥是哪里人?”张超便道:“三十里外定远县。”蒋四便道:“那定远县近日出了一桩大好事,哥哥不知?”张超便道:“有甚好事?一发说与我欢喜。”
蒋四欢喜便道:“那城南有一个卫太公,家中大郎中了进士,如今在家大摆筵席,搬弄杂戏,使人做祈福道场。满县哪个不喝彩?哥哥回去,必有几日热闹看。”
张超听了便道:“我道是天下金雨,开仓放米。却拿这话与我听。他中进士不中进士,又不分与我半文,干我屁事!”当下吃了一会酒,各自散了。
张超许多年不曾回家,一路上邻里乡亲见了他,都十分惊讶,个个都大惊小怪的,来寒暄说话。张超也不断招呼众人,叫家中去耍。须臾到了自家的门首,张超走上去拍门叫道:“大嫂开门!”喊了三声,里头有人开了门,看时,正是一个花白胡子年老的公公。这公公衲袄头巾虽是旧的,却也干净,只是连连咳嗽不好。
张超朝公公纳头便拜,口内叫道:“孩儿许多年不曾回家,累阿爹受苦则个!”公公当下呆怔半刻,拿老眼仔细打量一会,认出是自家的儿子来,急忙将张超扶将起来,口内叫道:“我儿!自从你犯了事,躲将出去,这些年不还家来,又不捎信,念的我苦!”子父两个一面说话,急往里让。问浑家时,说是出去赶趁了,一时便回。
当下说起浑家来,阿爹有病,这些年亏杀了她,平日里挑菜去集市货卖。闲时替别人浆洗、缝补,绩麻纺纬做些生活。每日赚他几十文,精打细算,大半都与翁翁买药,余下的小钱量油称盐,买柴买米,就这么捱了这些年。家中但有半星合口的饭食,只是先来敬阿翁。
细说起来,这几年着实不容易:虽有邻舍帮衬着,因张超不在,无人做主,只一个妇道人家做些生活,外人看了不怯气,多少的都过来欺负。阿爹吩咐,张超若以后发迹了,亏待了谁,也千万不能亏待了娘子,不然就丧了良心了。
这时候张超便告诉道:“这些年孩儿不在家,叫阿爹受了许多苦楚!如今好了:前些时我去了登州,遇上了一个大财主,就行了好运,帮我开了一家酒店,已有钱了。这次回来,就是把你们接去登州,咱们天天能吃酒吃肉,以后全都是快活的日子!阿爹,如今咱们都熬到头了!”
张超这次没空着手回来,请裁缝与阿爹做的新衲袄,几剂好药,果子礼品,珍奇货物,一发拿出来叫看。与浑家的是几样首饰钗裙,两匹纻丝。东西,虽然许多都不认得,公公心里也知道说,全都是好的。马上就要到饭时了,公公急忙问对门借些钱来,便要买酒买肉,叫邻舍来帮忙张罗筵席。
张超自己去厨房看时,饭箩里全都是粗糙的饭食,缺油少盐,不见荤腥。坐具将烂,用麻绳胡乱捆缚着使用。瓷碗破损,将钉儿钉了三遍。不消说屋檐漏雨,窗楞透风。
上得楼上,窗旁边一个围子床,床下有一口旧竹箱,墙上挂着衲衣旧裙。靠床有一张旧木桌,是当初成家时置办的。桌子上面一只箩筐,里面多是些针线布头,零碎活计。另有张超的一件旧袄,已补得好了,将火斗熨得平整,叠好放在一边。
张超一个人坐到了床上,从包裹里取出来几个榲桲,摆了桌上。记得那年浑家生病,道张超道:“若是这病好不了了,便想要尝尝这东西到底是个甚么味道。”
床旁几上摆一碗灯,灯旁有一个铜镜,另有几只梳篦荆钗。靠案有一只杌子。这边是一只洗脸木盆,搭条半新手巾。张超见了,心内不由酸涩。自心内思道:“娘子自嫁了俺,哪里过得快活日子?又怕费钞,仍只是五六年的旧家器。以后我也不惹事了,就守着老小,好好过过安稳的日子。”
这个时候,街坊邻舍听张超回来,纷纷挤来家里看。一时间闹闹哄哄的,地上登时立满人。众人夸奖都道:“张太公,如今大郎回家来,料不走了,家里面再不吃人欺负了,你今番终于熬出头,眼见得要过快活日子了。”
那公公笑得合不拢嘴,口里面一个劲告诉人道:“俺们大郎出息了,今番回来,要接我去登州享福哩。”因别人赞,公公一发将药包、衣服都拿出来,让众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