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近日来蒋四总不着家,难能跟老婆打个照面,蒋四老婆见了奇怪,于是问道:“大哥,你去村里面卖酒,又没卖多,怎么这几日却难照面?”蒋四回道:“这两日我结交了几个新朋友,带携我发财。妇道人家管东管西的,别乱打听。”
那妇人听了愈觉得不对,狐疑便道:“这鸟厮莫不是在外头搭了什么粉头唱的,却把这话说与我。莫要让我查出来,叫你好看!”
浑家因为不放心,当日又问了三五回,蒋四哪里肯照实说,只拿些话儿葫芦提瞒过。蒋四是个什么人,浑家早已经摸清了。他撒个谎儿,让人一眼就能看穿,愈发紧跟着后面盘问。
蒋四被缠得不耐烦,只好张超一事的前后首尾,掐枝去叶,简单讲了。蒋四浑家听了这话,心内惊慌。口内叫道:“好个饢糠的夯货!直这般大胆!这个张超杀了人,如今官府缉捕甚严,你却敢放他在家里!万一查到这里来,却不带累!”
蒋四便道:“你且低声!先不要吵。过几日人家自然就走了,谁还久住?怎生便吃他带累了!”浑家便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世上没不透风的墙。他逃得出来,日后升官发财,封妻荫子,须不记得你是谁。在这里但出半星差错,老娘却随你陪葬!”
说着浑家又翻起来旧账,骂张超道:“这死鬼成日只是输,与你东奔西走躲债便罢,倒累老娘担性命!你如今速去报官,若不去时,老娘自去,连你也说在里头,得了赏钱,自去改嫁快活!”
蒋四初时不肯。怎奈吃他浑家赖定,三五回吵嚷起来,这个媳妇嗓门大,舌头又长,一不小心传出去,蒋四的脑袋弄不好真掉了!
因心中害怕,蒋四不得已也就去了。走到半路,心内思道:“干鸟么!我要是听了老婆的话,把他告官,江湖上传将去来,却不成了别人的笑话!”想到这时,蒋四遂悄悄摸到张超的下处,将事情一五一十,讲明白了。
蒋四说道:“若是仍旧留哥哥在此,诚恐有个山高水低。”张超遂道:“兄弟,我今夜本来打算走的,怎奈要与你道别,所以相等。”蒋四便道:“哥哥莫急,我才刚找到了雷宝那里,已经跟他们商量好了:等到入夜,有人带你去他那边等着。在他家里躲上两日,到时候一块儿去济州”
当下两个人商量好了,先将晚饭搬过来吃。蒋四量浅,又有事干,吃不得酒,张超独自饮了两碗,接着就散了。
蒋四浑家在家,急等蒋四不回来,口内便道:“这蠢汉急不回来,又弄甚鬼?待我前去张一张。”才下了楼,出了门来,却见蒋四来家了。这妇人问自家老公道:“你才刚出去,办事了不曾?”
因见蒋四并不言语,浑家知道他不顶用,立刻叉着手大骂道:“我把你这个狗走你跟,狗停你摇的饢糠夯货!你再能做得了甚么事!”蒋四老婆的声音大,她吵嚷起来,方圆三四里都能听见。街上走的小孩子们见了这情景,跳将起来,一叠声拍手学着叫道:“馕糠的夯货!夯货!馕糠的夯货!”
凭空叫小孩子笑话了,蒋四大怒,赶将入去,口内骂道:“贼入娘的小猢狲,你们省的甚么鸟!”蒋四嘴里面一面骂,一面上去捉住了一个,在他头上凿两个爆栗,那些厮们怕打,一哄都走了。
蒋四瞅瞅四下无人,过来与浑家低声道:“冯都头今夜不在这里,我才刚去前村看了看,谁料张超已逃走了,一地里找了许多遍,只没寻处,必是那厮躲进山了。山里面多有大虫强人,谁敢去找?人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想是命中注定,咱家也没有那个财运。”蒋四说完,又乱扯了几句,便匆忙走了。
浑家心道:“可惜了我的一包药。本想与蒋四得了赏钱,到别处过去,谁想竟被他走脱。”原来她怕官差捉张超不住,早已将蒙汗药下了酒里,也免得张超逃得出来,回来寻仇。既然人已经逃走了,也只好作罢。
眼瞅不见,蒋四的那贼虫人又溜了,也省了浑家做晚饭。浑家心道:“如今趁天色尚没有黑,且去镇口李家裁缝铺里看一看,不知那件胭脂色的纻丝襦袄做好了没有。”想到这时,蒋四老婆又回去换了一件衣裳,走出来将门锁上了,往镇口行去。
此时才转过两三条街,早听见对面鸳鸯楼上鼓乐声声。往上看时,那上面轩窗碧栏,翠帘挑起,一班人正在取乐玩耍。当中那人戴四方头巾,穿一领纻丝鹦哥绿袍,腰系文武双股鸭绿丝绦,浓眉大眼,鼻直口阔,衣衫半敞,露着一身靛青花绣,却不是冯都头是谁?正是本处冯都头。
冯都头和一个年轻的后生,引着好几个土兵,正在鸳鸯楼上吃酒。蒋四浑家望见了,口内骂道:“不是说冯都头走了么?掀炉倒灶横死的贼,果然弄鬼!”蒋四浑家告诉酒保,说有急事要禀告都头,着他引着,往楼上来了。
这个冯都头唤作冯春,刚从西边调过来,在此与众人讲些边上战事,正讲的酣:“先前三川口大败后,骂的多了,上头说要博采众长,开不讳之门,让别人顺便提意见。众人便想起王德用来,都建议用他。那王太尉三代将门之后,从小儿打仗没败过,不比别人仗打得好?众人打定这个主意,一窝蜂地去上头举荐,军中各路都传遍了。
王太尉知道了众人的举荐,也发话说:‘国家有难,虽则如今已年届六旬,若朝廷要用,必当死报!’这不是好?管事的不知耳聋还是眼瞎,亦或是眼瞎且兼着耳聋,就是不听,用狗屁文官做什么知州,他们一上去,提拔的又都是一群白面文官的相公,有什么用?只会把出些张良、陈平的模样来,在那里不懂装懂地乱指挥。
底下人劝时,他口里便道:‘你们这班愚夫蠢汉,哪里省得我的妙计。待到终于出了事儿,他将龟脖子往里面一缩,全都是别人无能带累的,只他一个是无辜。你说那班孙子们,连个鬼都没过,偏要拿大装钟馗,却是不找死。这几年没能赢回来,惹得爷爷一肚皮鸟气没发处。”
因为冯都头的话,众人也跟着他一道儿,骂起上面的文臣来。总说那泄气的没意思,冯都头便讲起一个笑话来:“当年檀渊之战的时候,宰相寇准出主意说,让先帝真宗御驾亲征。皇帝出马,那帮文臣也跟着,就一块儿去了。”
因这个话儿,有人立刻便猜测道:“那些大官看见了打仗,必定吓怕了!”冯都头没接这个话儿,仍旧继续讲述道:“众人走到了黄河的边上,先帝的车驾就不肯走了。寇相一看这样不行:两家都开始动手了,停在这里算什么?他就催促先帝过河。正在形势紧张的时候,那些紧跟着皇帝的大官,没有一个吱声的。”
听到这时,有一个听书多了的人,已经想到了下面的情节,立刻他就插嘴道:“莫不是出来了一个厉害的军师,已经想到了什么法子:不用过河,借用赵官家做诱饵,把那些蕃人骗过来,然后把他们一举歼灭!”
这话儿根本就猜错了,冯都头立刻反驳道:“你知道个屁!那些文官一寻思:一旦皇帝过河了,他们能躲在后面么?所以那厮们才不敢吱声!”
听见这话儿,猜错的那厮吐一下舌头,然后听都头继续道:“这个时候,高琼又出来催促过河。那些大官立刻就闹了:寇准是宰相,文臣们不敢太得罪了他,高琼是武将,哪个怕他?!
这时候有一个大官出来,开口便骂高琼道:‘皇帝过河不过河,俺们这边自有安排,你急个屁,催你爹呢!还有没有点礼数了!’”众人一听见这个话儿,立刻不满意了道:“这班小婢养的货,他们怕死还有脸了?怎么高琼不骂回去!”
冯都头继续讲述道:“高琼也没有给他好脸儿,立刻就道:‘哔哔个屁!你们文章写得好,做个大官,一个个能说会道的。现在好了,如今国家危难的时候,我这个位置你来做,赶紧出来做诗一首,把那些蕃骑给我说退!’”这时候众人便大笑起来,然后又开始接着议论。
那边厢酒保引着蒋四的浑家,两个人一块儿上了楼来。好不容易等冯都头停下了,蒋四浑家来道个万福,将张超在终军镇这件事儿,就说出来了。众人听毕,都吃了一惊,急要去拿人。
冯都头带着三十个土兵,连那个后生也一块儿跟着,都带上了兵器,往村头便来。众人将院子先围起来,把前、后两个门都堵住了,这个院子跟别人家墙院又不挨着,是个孤院,拿人更容易。安排已毕,冯都头这边一声令下,带着人马便冲入院内。
谁知道院里面静悄悄的,张超这厮,并没像预料那样的冲上来,众人免不了有些纳闷。冯都头打头往里面进,好几个执械跟在左右,围成个半圈,随时预备突然的攻袭。然而众人白担心了半日,并不见角落里突然有人冲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