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韩琦、范仲淹到了边上,整顿边事,渐渐的边上的情形不同于往日,眼看着好了。边人也编出来一个童谣,说他们道:“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
就在范仲淹在延州屯田的时候,韩琦在泾原路上书夏竦,言说与夏军对决若拖延日久,耗空府库,财政日绌,长久难以为继。若宋军各路只重兵自守,势力分弱,夏军倾国入寇时,容易被元昊逐个击破。
先前夏军每得到土地,此地六旬以下的男子,全都被元昊编入军籍。每逢战事,强壮者便被强令入军。剩下羸弱的那些人,亦充当役夫,做些修桥铺路、搬运粮草等诸多杂事,因此上夏军来源颇多,纵有战损亦不乏补充。
然而任土之贡,生产有常。夏境疆域毕竟有限,人口也是有数的。可以令边上深沟高垒绝其贸易,彼等生产人少,长久府库必然不支。趁着夏军国力不支,令泾原、鄜延两下会师,趁敌不备北上伐夏,可破夏军。因此上韩琦分别与范仲淹、夏竦两边下书,约同范仲淹一块伐夏。
韩琦这话虽有些道理,然而范仲淹有异议。因为在书信上讨论不便,范仲淹干脆来了泾原,亲自去见了韩琦,两个人当面商议此事。
一见面仲淹便说道:“稚圭的书信我已经看了,泾原、鄜延两下会师,北上伐夏这件事,我认为不妥:先不说西夏境内山川险恶,沙漠广袤,都城兴庆有黄河之险,倘若大军深入夏境,出兵阵线绵延百里,粮草辎重上转运不易,危险重重。一旦遇挫,极易被围,全无援兵。
更何况夏人的实力其实不弱:夏人立刻能调出来的兵力,足有十万余人不说,那元昊、张元都善于用兵,手下猛将更是无数,要想赢他谈何容易。我军深入敌军的腹地,倘若一战不能将其全歼,两家进入僵持的阶段,夏军各地的人马,会纷纷涌来。到那时元昊掐断水源、断掉粮路,该当如何?
别说没有全胜的把握。即便是一时侥幸胜了,一举可以将夏人歼灭,然而生灵涂炭,人心不归,将来留守也是个问题,后患亦无穷。
为今之计,应选兵练将,渐复横山,以断贼臂。彼等不得大战的机会,又不能深入,不出数年,自然坐困,宋夏边境可期平定。如果能不战而屈人之兵,那是上策,此时伐夏时机未成。”
韩琦不同意遂道:“大凡用兵,先要将生死置之度外,尽心为国,尽力事君。现如今边上坐拥二十万重兵,眼看着蕃人屡次冒犯,为上者惴然坐守不敢与战,我实痛之。”
因这个话儿,仲淹拍案大声问他道:“关系到数十万大军的性命,一旦出手,必须要做到万无一失,怎能以‘生死置之度外’来看待?仗着国力比别人强些,就傲慢自大、目空一切,那样无异于自掘坟墓!一旦有失,动摇国本,又何谈什么为国为君!”
因为两边意见不合,范仲淹亲自来西边面见韩琦,指望两个人见面商议。谁知道两人见了面儿,说不几句又争执起来,完全没有可能通融。好几回因为意见不合,范仲淹直接站起身来,要拂袖而去。
怎奈韩琦争辩归争辩,一看范仲淹人要走,又马上笑嘻嘻跟上前来,拉他的手,极力挽留。一见韩琦挽留了,仲淹以为韩琦能退步,坐下来又谈。谁知道开口又是老一套,韩琦那边,完全没有退步的可能,这算是争执不下了。
因韩琦、范仲淹意见不一,也都有理,两人将意见上报与韩琦,夏竦那头也没法决断。为谨慎间,夏竦将两人的意见递与上面,请官家赵祯做个裁夺。
官家与朝臣商议时,众人也认为西夏边事迁延日久,损耗太过,若主守时,成效太慢,纷纷赞同韩琦之言。因此上赵祯采纳韩琦之言,决计用攻,下诏命合适时鄜延、泾原两路会师,然后攻夏。
既然赵官家决计要攻,夏竦遂按着韩琦的意思,命两路大军都准备妥当,来年正月时会师伐夏。这么多人马往来调动,自然瞒不过李元昊,立刻有细作报信了。李元昊那厮,因听说了韩琦、范仲淹要两路伐他,遂写投降书一封,差人送至范仲淹帐下。
仲淹得了元昊的书信,将信与夏竦、韩琦两个看时,韩琦立刻笑了道:“此是元昊、张元知道宋军要两路伐他,写信来故意使诈的,哪有无约而请和的。”这信夏竦也不信他。
这边仲淹心内道:“既然是元昊写信求和,不管真假,也派人去走夏境一趟,先探探底。或许将来真的能和,于两国边人百姓来说,也是件好事。”既这样想时,仲淹遂命部将陈隆随同使者一同入夏。
那一头陈隆跟随夏使入夏之后,不但没能见着元昊,一发张元都没有遇着。因人引荐,不容易才遇着了副相诺移赏都。不管陈隆说些什么,诺移赏都不过是敷衍。没奈何陈隆遂去拜见了张陟、张绛、徐敏宗、张文显等一班汉臣,怎奈这些人多是做学政、赋税、典礼、刑狱、屯垦、转运之类的事务,于军务事上接触不多,帮不上忙。
再且汉人远在夏地,因为自己身份尴尬,众人在说话上太过敏感,比诺移赏都更不敢多说。还有一些个敢说的,为了博得党项人好感,反而比党项人更加反宋。这厮们见了陈隆如仇敌一般,恨不得立刻就捉去打杀,照这个样子,陈隆如何继续再问!
平心而论,范仲淹书信里面的的意思,西夏朝中许多人都明白,他所提的,确实对宋、夏两边的百姓都好,而且却不知夏国的局势:因为元昊疑心大,再加上夏人多年反宋,莫说“求和”两个字不能提,就算据实说一点什么,单一句“宋人势大”之类的话,马上就有人跳出来,扣过来一顶“宋人奸细”的帽子,轻者贬黜,重则杀头,处在这种情势之下,朝堂上下只顾着自保,谁还能顾得上百姓呢。
这种情况,多年前张元就上谏过,结果怎样?当初张元是元昊的心腹,仍旧被贬去张掖屯田,更莫说是旁人了。如今夏人有限的钱,全都用在了武备上,贫富明显,党争日炽,国内的局势,已经是一年比不上一年了。
陈隆好几次都碰上了钉子,心中烦闷。一日在兴庆吃酒时,突然想起来一个主意:兴庆城中,汉民商贾的人数不少,许多人与西夏朝中往来密切,消息灵通。从他们那里,或许能够打探出一些有用的消息。
既这么想时,陈隆随即去兴庆商贾中碰个运气。兴庆商贾中汉民不少,花钱贷出去那么些银子,都指望着边境和平,这钱能够赚回来。若是两家认真交恶,关闭了榷场,钱打了水漂儿,众人赚屁。因此上知道了和谈这件事,都希望陈隆事情能做成。
过不多日,从这班兴庆商贾的口中,到底让陈隆打探到了一些消息,话儿需要从头说起。当年李继迁在地斤泽落脚,靠招徕本地的大族起家,其中权势最大的部族,一共有六家:有细封氏、颇超氏、拓跋氏、卫慕氏、没藏氏、野利氏。这六族是李继迁靠他们起家的,全都是权势熏天,人口众多,兵马无数。无论哪一族拿出人来,都可以打下来一座城池。
当年细封古力背反投宋,细封氏除去逃亡宋朝的那一支以外,其余已被元昊杀灭,细封一族因此败落。后来因颇超往利几失韦州,元昊震怒,杀灭颇超往利一家,颇超氏从此亦随之败落。等到元昊叔父山遇惟亮投宋时,元昊射杀惟亮一家,虽然拓跋氏并没灭族,到底撤了惟序、惟永的官职,拓跋氏一族从此亦不得重用——要不说嵬名守全即便是有才,也难以大用?有了山遇惟亮前车之鉴,王族恐怕也再难掌大权。
其他卫慕这一族,因当年卫慕山喜谋反,卫慕一族已全数被诛。没藏氏本来不是党项族,是早年间凉州吐蕃人投来的,若放在当年还是大族,如今除了看护京畿,族中的人,官职倒不是甚大。唯有野利氏这一族,如今却是炙手可热:非但出了一个皇后,皇后的次子又是太子,旺荣、遇乞都掌着重权,倒是比先前更风光了。
因野利族势大,朝堂中有许多纷纷投至他们家门下。许多人甚至对元昊的发话胡乱搪塞,暗地里却跟着他家走的。那头没藏族见了这样,也就不顾先前的面子,干脆伏底做小,去和野利氏走得近了。不但没藏氏前去亲附太子一党,没藏氏一族的女儿,也嫁给野利遇乞做了后妻。
有人与陈隆出主意道:“副相诺移赏都与野利一族关系颇近,既然能见着诺移赏都,由他捎话,将和谈之事说与旺荣、遇乞两个人,那么这件事或许能成。元昊、张元那一边,却是主张要打的。”